深宫里的消息传得总比风还快。
允堂被陛下亲自带回并幽禁于重华宫的消息,不过半日功夫,便已落入各宫各府有心人的耳中。
南承耀是个急性子,听闻消息后,在自己府邸里烦躁地转了几圈,手中那柄镶满宝石的短刀被他捏得死紧。
他脑海里翻腾着允堂那双可能隐忍痛楚的眼睛,以及如今被强行带回后可能面临的境地。他越想越坐不住,气急踹了一脚挡路的紫檀木凳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吓得门外侍立的护卫肩膀一抖。
“不行!大哥!去找大哥!”
他风风火火地冲出府邸,等不及备齐仪仗,只带了几个贴身护卫,便直扑南承洲的府邸。
南承洲性子温和,与他关系还算亲近,更重要的是,南承洲以往与允堂相处得也不错,带上他,或许能让面见父皇的请求多几分把握。
南承洲正在书房临帖,被南承耀火急火燎地拽出来,听完他的来意,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,脸上掠过一丝担忧。
“十一弟,父皇刚将十五弟带回,此刻正在气头上,我们贸然去求见,只怕……”
“怕什么!”南承耀不耐烦地打断他,凤眸里燃着不管不顾的火焰。
“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十五弟被关在重华宫里谁也不见?他那性子,被父皇这样强逼着回来,心里不知憋着多大的火气和委屈!我们去做哥哥的,这时候不去看他,谁去看他?难道指望东宫那位‘好兄长’吗?”他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。
南承洲被他噎了一下,知道十一弟素来与太子不睦,且性情执拗,劝是劝不住的。他叹了口气,放下手中的狼毫笔。
“罢了,我随你去一趟便是。只是……十一弟,面见父皇时,言辞切莫太过激烈。”
南承耀哼了一声,算是答应,拉着南承洲便往外走。
两人一路疾行至南烁日常处理政务的乾元殿外,经过通传,得以入内。
殿内焚着清心宁神的檀香,南烁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章,张敬轩垂手侍立在侧。
他脸色仍旧有些苍白,神情深沉难测,听到脚步声,他并未抬头,只淡淡道。
“何事?”
南承耀压下心头的急躁,与南承洲一同行礼。
“儿臣参见父皇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南烁放下朱笔,目光扫过两个儿子,尤其在南承耀那张写满“我有事”的脸上停留了一瞬。“这个时辰过来,所为何事?”
南承耀按捺不住,上前一步,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。
“父皇,儿臣听闻十五弟回来了,就住在重华宫。儿臣与大哥想去看看他,还请父皇恩准!”
南烁的眸光微沉,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,没有立刻回答。
他自然知道允堂如今的状态,那孩子就像一只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,拒绝任何人的靠近,尤其是他。让承耀他们去……他原本是不愿节外生枝的。
然而,看着承耀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关切,以及承洲脸上清晰的担忧,再想到允堂那双死寂空茫的眼睛,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转过。
允堂抗拒他,抗拒太后,抗拒这皇宫里的一切。
但承耀和承洲,以往与允堂关系尚可,尤其是承耀,性子虽冲,对允堂却少有那些弯弯绕绕。让他们过去,或许……或许能让允堂紧绷的心神稍稍放松一些?哪怕只是片刻。再有,他们也能劝劝他,让他明白,留在宫中,像从前一样,并非不好。
这念头让南烁原本冷硬的心肠松动了一丝。
他需要让允堂留下,需要他“恢复”成以往那个听他话的允堂,而不是如今这般。
“允堂刚回来,身子和精神都还需要静养,你们去看他,可以。”
南承耀脸上刚露出喜色。
“但是,”南烁话锋一转,目光带着警示扫过两人。
“记住你们的身份。他是你们的弟弟,多劝他安心静养,休要提及过往之事,更不可煽动他的情绪。若让朕知道你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……”他未尽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。
南承耀眉头一皱,似乎想反驳什么,被身旁的南承洲悄悄拉了一下衣袖。
“儿臣明白。”南承耀连忙躬身应道,“儿臣与大哥只是去看看十五弟,绝不会惹他烦心。”
南承洲抿了抿唇,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。
“儿臣知道了。”
南烁这才微微颔首。
“去吧。替朕……看看他好不好。”
“是,儿臣告退。”两人行礼,退出了乾元殿。
一出殿门,南承耀便忍不住低声道。“父皇这话说的,好像我们去了就会欺负十五弟似的!”
南承洲无奈地看他一眼。“十一弟,少说两句吧,能让我们去见十五弟已是父皇开恩了。快走吧。”
两人带着宫人,加快脚步朝着重华宫的方向而去。
与此同时,南承瑜的府邸内,却是另一番光景。
南承瑜在得知允堂回宫的消息后,第一时间便进宫去了他母亲叶清涵所居的侧殿。允堂当年突然被父皇抱走时,她悲痛欲绝的模样,曾让南承瑜连带对允堂也很看重记挂和不甘。
南承瑜进入殿内时,叶清涵正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,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开得正盛的秋海棠。
她保养得极好,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,眼角眉梢带着精心修饰过的雍容。
“母亲。”
叶清涵没有抬头,专注地剪掉一片稍有瑕疵的叶子,随口应道。“瑜儿来了,坐吧。”
南承瑜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坐下,看着母亲平静的侧脸,缓声道。
“母亲,儿子刚得的消息,十五弟……被父皇找到了,已经带回宫,眼下还是安置在重华宫。”
他说话时,目光紧紧落在叶清涵脸上,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。
然而,叶清涵只是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,随即又恢复了流畅,将那剪下的残叶丢进一旁的瓷盂里,语气平淡。
“哦?是么。回来就好,宫里到底比外面安全。”
她的反应太过平静,平静得近乎漠然。没有南承瑜预想中的惊喜交加,没有急切追问允堂的状况,甚至连属于一个“失而复得”的母亲的激动都没有。
这与他记忆中,那个时常对着允堂旧物垂泪,口口声声思念幼子的母亲形象,相去甚远。
南承瑜心头莫名地沉了一下。他沉默片刻,再次开口,声音压低了些。
“母亲,十五弟回来了。他被父皇带回来了。”
他重复了一遍,像是在强调,又像是在提醒。
叶清涵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银剪,拿起旁边宫女奉上的热茶,轻轻吹了吹浮沫,呷了一口,这才抬眸看向儿子。她的眼神多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。
“本宫听到了。回来便回来吧,陛下自有安排。”
南承瑜看着她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,一股凉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。
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——母亲在父皇面前提起允堂时那哀戚又隐忍的神情;在其他妃嫔面前,那看似愚蠢、实则每每都能恰到好处博取同情或资源的“思子”言论;还有对他,无数次耳提面命,要他记住他这个“胞弟”是如何被“抱走”,让他们母子在宫中处境艰难……
一个荒谬的念头,才窜入他的脑海,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。
“母亲……”南承瑜紧紧盯着叶清涵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问。“其实……你并没有那么记挂允堂,是不是?”
叶清涵端着茶盏的手,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指尖微微收紧。
南承瑜像是豁出去了,继续道。
“你只是……只是借用他,在陛下跟前,在宫里所有人面前,半真半假地,扮演着一个愚蠢、挂念儿子,却又野心不小的母亲。对不对?”
殿内的空气安静下来了。
侍立在旁的宫女将头埋得更低,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。
叶清涵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。
她没有立刻动怒否认,只是缓缓将茶盏放回身旁的小几上,发出清脆的磕碰声。她抬起眼,重新看向南承瑜,那双与南承瑜有几分相似的眼眸里,没有了往日的温和或哀戚。
她轻轻笑了一下,那笑声里没有温度。
“瑜儿,你看你说的什么话。允堂是我的儿子,我自然是想他的。”
叶清涵目光掠过窗外宫墙的一角,那里天空湛蓝,却被飞檐切割得支离破碎。
“可是瑜儿,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。“期待这东西,在太长太长的时间里,没有回音,是会熄灭的。”
她重新看向南承瑜,眼神锐利,仿佛要剖开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“在这宫里,活着,并且要活得更好,才是最重要的。过去是过去,现在是现在。你明白吗?”
南承瑜僵在原地,看着母亲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后背直冲天灵盖。
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终于明白了。
那些眼泪,那些思念,那些看似愚蠢的言行……或许最初有几分真心,但更多的,早已在年复一年的宫廷生活中,演变成了谋生的手段,争宠的工具。
允堂的存在与否,对她而言,其象征意义和利用价值,早已远远超过了血脉亲情本身。
所谓的母子情深,不过是这吃人宫殿里,又一袭华丽而虚伪的外衣。
南承瑜缓缓站起身,脸色苍白。他没有再看叶清涵,只是机械地行了个礼。
“儿子……明白了。儿子告退。”
他转身,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侧殿。殿外阳光刺眼,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,只觉得周身冰冷。
重华宫里的允堂,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对抗整个世界的冰冷与算计。
而他,南承瑜,此刻站在阳光之下,却同样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至亲之人、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这皇宫,果然是一座,没有真心的牢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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