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华宫北暖阁内,熏香的气息甜腻得让人发闷。
允堂坐在窗边的矮榻上,身形单薄得像嵌在巨大的雕花窗框里。他没有看室内那些崭新、流光溢彩的摆设,目光直直地投向窗外。
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宫苑景致,假山流水,奇花异草,但在允堂的视野里,只有那一道道高耸的宫墙,连绵不绝将他牢牢捆缚在这方寸之地。
常德垂手站在不远处,这位被张敬轩重新指派回来伺候的内侍,脸上带着恭敬与不安的复杂神情。
他看着允堂的背影,那背影透出的孤绝和冰冷,让他这个在宫中沉浮十年的人也感到一阵心悸。
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近。一名小宫人躬身进来,怯生生地禀报。
“殿下,十一皇子殿下与……大皇子睿王殿下来探望您了。”
常德看向允堂,小心翼翼地询问。“殿下,您看……是见还是不见?”
允堂缓缓转过头,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那笑容没有抵达眼底,反而让他苍白的脸看起来更加疏离,带着点嘲弄的意味。
允堂的目光落在常德脸上,声音轻飘飘的,却像羽毛搔刮在人心最敏感的地方。
“我说不见,就真的能不见吗?”允堂视线重新投向窗外,语气平淡。“他若不想让人来,恐怕我连有人来探望的这一回事,都不会知道吧?”
常德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,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允堂的视线,佯装低头整理并就不存在褶皱的衣袖,含糊道。“奴才……奴才不明白殿下的意思。”
允堂不再看他,只漠然道。“让他们都出去。我谁也不想见。”
他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,一个明显不悦和急躁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,伴随着有力的脚步声。
“这是连我也不想见了?”
帘子被用力掀开,南承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他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锦袍,更衬得眉眼张扬艳丽,只是此刻那双凤眸里燃着显而易见的怒火,直勾勾地盯在允堂身上。
“亏得平时总哥哥、哥哥地喊得亲热,这倒好,本事见长,学会不打招呼就玩消失了!”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,语气冲得像是点燃的爆竹。
跟在他身后的南承洲没来得及拉住他,听到他这不管不顾的话,清秀的脸上立刻显出焦急,连忙扯了扯南承耀的衣袖,低声道。
“十一弟!你少说两句!”
南承耀却像是没听见,一把甩开南承洲的手,眼睛依旧眨也不眨地盯着窗边的允堂,那架势,仿佛非要从他脸上盯出个所以然来。
允堂在看见他们两人时,脸上那层冰封的冷漠有瞬间的松动,紧绷的唇角线条也柔和了那么一刹那。但也仅仅是一刹那。
他站起身,动作不急不缓,然后,在南承耀和南承洲面前,微微垂首,行了一个标准的礼。
姿态恭敬,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,骤然横亘在他们之间。
“草民,参见十一皇子殿下,睿王殿下。”
允堂的声音平稳,淡漠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南承耀和南承洲同时愣住了。
南承耀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结,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怒火更炽,还掺杂了难以置信。他上前一步,几乎要碰到允堂,声音扬高,带着被冒犯的恼怒。
“允堂!你对我们也要如此?!”他指着允堂,又指向自己,“我是你十一哥!他是你大哥!你这是什么意思?!”
南承洲的眉头也紧紧皱起,脸上写满了不赞同和担忧,他温和地开口,试图缓和气氛。
“十五弟,你……你别这样。我们知道你心里不好受,可是……”
允堂抬起眼,迎上他们带着怒意和不解的目光,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淡的笑容。那笑容像是水面漾开的涟漪,美丽,却冰冷,不达眼底。
“两位殿下,”他清晰地、缓慢地重复。“草民如今,名为安生。”
“安生”二字,砸落在南承耀和南承洲的心头。这是彻底否认了过去的名字,否认了皇子的身份,也否认了……与他们的兄弟关系。
南承洲看着允堂那双平静得残忍的眼睛,心头一阵发紧,他忍不住上前半步,声音里带上了恳切。
“十五弟……允堂!他……他始终是我们的父亲啊!不管你认不认,这血脉……”
“父亲?”
允堂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,变得冰冷。一下打断南承洲的话,目光像两把骤然出鞘的寒刃,直射向两人,声音陡然变得锐利。
“他让你们来跟我说这些的?”
不等两人回答,他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。
“那你们帮我问问他——”
“需要我把这一身血肉,都还给他吗?”
话音落下,暖阁内陷入一片寂静。
南承耀脸上的怒意僵住了,他张着嘴,看着允堂那双充满怒气的眼睛,看着他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影,所有准备好的质问和斥责都卡在了喉咙里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南承洲更是脸色煞白,他踉跄着后退半步,眼中充满了震惊和痛楚。看着允堂,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,那个曾经会跟在他们身后、笑容明亮的弟弟,内心已经被伤到了何种地步。
允堂说完,不再看他们任何一眼,转过身,重新面向那扇巨大的窗户,将整个后背毫无防备、却又充满了拒绝意味地留给了他们。
南承耀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,拳头握得咯咯作响,胸膛剧烈起伏,他想说什么,想骂醒他,想把他拽回来,可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沾水的棉花,又堵又涩。
他终于意识到,有些伤口,不是几句兄长式的呵斥或者温和的劝解就能抚平的。
南承洲伸手,轻轻拉了一下南承耀的手臂,摇了摇头,眼神里充满了无力感和悲伤。
南承耀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,猛地一跺脚,转身,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北暖阁。南承洲又担忧地看了一眼允堂决绝的背影,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,跟着离开了。
暖阁内,再次只剩下允堂一人,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。窗外,暮色开始降临,宫墙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里变得模糊。
常德和宫人们早已吓得跪伏在地,头也不敢抬。
允堂维持着那个姿势,久久未动。
直到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,宫灯次第亮起,昏黄的光晕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,很长,投在冰冷的地面上,与窗外的黑暗融为一体。
他缓缓抬起手,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,那里,心脏在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。
还给他?
如何还得清?
这呼吸,这心跳,这十数年错付的孺慕与亲情……早已刻入骨血,融进魂魄。若要剥离,便只有……挫骨扬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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