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星台高耸入云,终年云雾缭绕,是皇宫中最接近天际的地方。
国师静坐于观星室内,面前星盘之上,几颗主星的光芒流转不定,尤其是那颗代表着储君南承瑾的星辰,光芒虽盛,边缘却隐隐透出一丝灰败。
而另一颗紧邻着,原本应该黯淡无光的辅星,此刻却闪烁起清辉,甚至隐隐有冲击主星轨迹的势头。
国师枯坐良久,拂尘轻摆,最终缓缓起身。
他必须去见一见那位十五殿下。
星象的异动,朝堂的暗流,以及陛下近日明显的心神不属,都指向了那个被强行带回宫中的少年。此行,与其说是奉陛下之命前去“劝解”,不如说,是他需要亲自去确认,这个“变数”,究竟会将这既定的命盘引向何方。
紫辰殿内,南烁听完张敬轩低声禀报国师已在殿外求见,揉着额角的手指停顿了一下。
挥退了正在禀报漕运事务的户部尚书。“宣。”
国师步入大殿,虽跟以往的姿态一样,但南烁却敏锐察觉到他眉宇间的凝肃。
“国师匆匆而来,可是星象有异?”
国师微微颔首,目光掠过南烁眼底的青黑和眉心的川字纹。
“天象示警,紫微帝星之侧,辅星光芒大盛,轨迹交错,恐生冲撞,于社稷安稳不利。”
南烁的心一沉。
这么快,允堂……那个孩子,就成了最大的变数吗?
“可有化解之法?”
国师沉默片刻,缓缓道。
“星轨虽定,人心却可变。老臣想见一见十五殿下。”他抬起眼,看向南烁。“殿下命格特殊,心思通透,非寻常言语可动。或许,老臣能以方外之理,稍作开解,若能令其心境平和,戾气稍减,于陛下,于殿下,于江山,或可觅得一线转圜之机。”
这番话,正中南烁下怀。
他如今对允堂是打不得,骂无用,哄不听,软硬兼施都像是撞在一堵冰冷的铁壁上。国师身份超然,言语玄妙,或许……或许真能叩开允堂紧闭的心门?
哪怕只是让他不再如此对抗,也是好的。
一丝期盼和不安在南烁眼中闪过。
南烁几乎是立刻应允。“好!朕准了!有劳国师,若能……若能让他明白朕的苦心,朕……”
国师深看了南烁一眼,洞悉了他所有复杂难言的心绪,却并未点破,只是躬身一礼。“老臣尽力而为。”
重华宫北暖阁。
允堂正临窗而立,秋日惨淡的阳光透过窗棂,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
允堂手中拿着一卷书,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,而是穿透窗纸,望着庭院中那棵叶子快要落尽的梧桐。
东远无声地侍立在角落。
常德小心翼翼地进来。“殿下,国师求见。”
允堂翻动书页的手指一顿。
国师?那个能窥探天机,曾预言他关乎国运的老者?他来了。
允堂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,只有眼底深处掠过冷意。将书卷随手放在窗边的矮几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“请。”允堂转过身,面向门口。
国师缓步而入,月白道袍在略显昏暗的室内仿佛自带一层微光。他的目光先是扫过站在角落、眼神锐利的东远,然后落在允堂身上。
少年身形单薄,立于窗前,背脊挺直,像一株在寒风中孤傲挺立的幼竹。那张脸上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气。
“老臣参见十五殿下。”国师行礼,姿态从容不迫。
“国师不必多礼。”允堂没有动,只是微微颔首,目光清冷地落在国师身上。“国师不在观星台静悟天道,今日怎屈尊降贵,来我这方囚笼?”
允堂的话语带着刺,开门见山,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和定位。
国师并未因他的尖锐而动容,向前走了几步,目光掠过允堂方才放下的书卷,又看向窗外那棵枯树,拂尘轻扫。
“殿下此处,虽不及观星台高远,却别有一番静气。只是这静气之中,戾气盘旋,怨念郁结,恐伤殿下心神。”
“戾气?怨念?国师是觉得,我被至亲之人当做棋子,几番遭人毒手,废去武功,困于这四方天地,连身边人的性命都需要靠摇尾乞怜来换取……我该心平气和,感恩戴德吗?”
允堂向前一步,逼近国师,虽然身形不及对方高大,但那决绝的气势却丝毫不弱。
“还是说,在国师眼中,这便是我该承受的‘天命’?”
国师迎着他燃烧着怒火与痛楚的眼睛,缓缓摇头。
“天命无常,人心叵测。老臣并非来为任何人辩解。只是殿下可知,刚强易折,玉碎瓦全?执念过甚,伤人伤己。
陛下他……纵有千般不是,终究是殿下生身之父,这血脉牵连,岂是轻易能够斩断?”
“生身之父?”允堂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,低低地笑了起来,笑声讽刺。
“他配吗?他一次次选择牺牲我的时候,可曾记得他是我的生身之父?他默许南承瑾对我下毒的时候,可曾记得血脉牵连?他如今用东远的命逼我每日去演那场令人作呕的父慈子孝戏码时,他可还记得是我的父亲?!”
“国师,你不必再用这些虚妄之言来搪塞我。我生而知之,这皇宫里的每一张面具,每一句谎言,我都看得清清楚楚!
你今日前来,无非是南烁无计可施,搬出你这尊大佛,想用所谓的天命、所谓的大道来压服我,让我继续做那个听话的、可以被随意舍弃的棋子!”
允堂抬手指向门外。
“你回去告诉他,死了这条心!除非我死,或者他放我离开,否则,我宁可玉碎,也不可能委屈求全,做回那个连我自己都恶心的皇子!”
东远在角落,听得心神激荡,拳头紧握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
国师静静地听着,脸上无喜无悲,唯有那双看尽世事的眼眸深处,掠过一丝复杂的微光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,那熊熊燃烧的反抗意志,那宁可同归于尽也不肯再低头的倔强,像一道刺目的光,竟让他那平静心也泛起了一丝涟漪。
国师沉默了许久许久,久到窗外的光影都移动了寸许。
最终,什么也没有再说,只是手持拂尘,对着允堂,微微躬身,行了一礼。
这一礼,比方才初见时更深了一些。
“殿下……保重。”
国师留下这三个字,声音里带着难以捉摸的叹息,转身拂尘轻摆缓步离开了北暖阁,将那满室悲愤,留在了身后。
允堂站在原地,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扶着窗棂,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弯下了腰。
东远立刻上前,担忧地扶住。
允堂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无事。直起身,望着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,眼神重新归于冰冷。
“他看明白了。”允堂的声音沙哑,带着咳后的虚弱。“我看明白了他的来意,他也看明白了我的态度……这样,也好。”
至少,谁也不用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国师的到来与离去,像一阵风,也未能吹散重华宫的阴霾。
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:品书中文(m.pinshuzw.com)宫廷之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