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路途，远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。她不再仅仅将注意力放在前方，神识如同细密的蛛网，谨慎地探查着脚下、身侧乃至头顶每一寸可能隐藏危险的空间。体内的灵力运转也调整到了最佳状态，属于青玄的那部分幽邃力量与她自己修炼的纯阳道力缓慢交融，在体表形成一层薄而坚韧的屏障，既抵御着愈发浓烈的煞气侵蚀，也让她自身的气息与周围环境更加契合，减少被发现的几率。
冷烛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，并未多言，但周身那冰冷的、生人勿近的气息似乎略微缓和了微不足道的一丝。她依旧走在前面，红衣在几乎凝成实质的墨色雾气中，如同一盏摇曳的、指引方向的孤灯，只是这灯焰，燃烧的是幽冥鬼火。
地势开始向下倾斜，仿佛正在步入一个巨大无比的盆地。空气中的压力倍增，远山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在重压下发出的细微声响。那些扭曲的怪石和异化植物渐渐稀少，最终完全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旷死寂的、如同被烈焰焚烧过又浇灌了铁水的漆黑大地。地面上开始出现巨大的、深不见底的裂缝，从中汩汩涌出带着刺鼻硫磺味的黑色浓烟，以及令人头皮发麻的、仿佛无数亡魂在哀嚎的嘶鸣。
煞气已经浓郁到几乎化为液态，粘稠地附着在一切物体表面。远山不得不持续消耗大量灵力来维持护体屏障，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。在这里，她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深海，四面八方都是沉重而危险的压力。
“快到了。”冷烛的声音透过浓稠的煞气传来，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，仿佛她与此地本就一体，“前面就是万骸渊的边缘，也是……青玄当年布下最后封印的地方。”
她的语气在提到“青玄”和“封印”时，依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，但比起最初的纯粹恨意，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什么。
远山精神一振，强忍着不适，加快步伐跟上。
穿过一片由浓郁黑烟形成的屏障，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，却又瞬间夺走了远山的呼吸。
她们站在了一处断崖的边缘。
断崖之下，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深渊。深渊之中，并非纯粹的黑暗，而是翻滚着、沸腾着无数种负面能量——怨念、死气、杀戮欲望、绝望……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，相互撕扯、吞噬、融合，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、却又令人极端不适的诡异色彩。无数苍白或漆黑的骸骨在其中沉浮，有些巨大如山岳，有些细碎如尘埃，它们属于早已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神魔、巨兽、以及不知名的强大存在。这些骸骨是煞气滋生的温床，也是它们不甘意志的载体。
这就是万骸渊。仅仅是站在边缘，那扑面而来的、源自上古战场的惨烈与怨怼，就几乎要冲垮远山的心神。她仿佛能听到金戈铁马的轰鸣，神魔陨落时的咆哮，亿万生灵涂炭时的悲泣……种种幻象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意识。
她闷哼一声，脸色瞬间苍白如纸，身形摇晃了一下，几乎要栽下悬崖。
一只冰冷的手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腕。那股寒意刺骨，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脑海清明了一瞬。
“守住心神。”冷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，依旧没什么温度，却带着一种稳定力量，“这里的怨念能直接攻击魂魄，不要被它们拖入幻境。”
远山猛地咬了一下舌尖，剧痛让她彻底清醒过来。她感激地看了冷烛一眼，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并未看她，而是投向了深渊的某处。
顺着她的目光望去，远山瞳孔骤缩。
在距离断崖大约百丈之外的深渊上空，悬浮着一样东西。
那并非骸骨，也非煞气凝聚的怪物。那是一团极其微弱、却无比纯粹、散发着柔和青金色光晕的能量体。光晕之中，隐约可见一个盘膝而坐的女子虚影，她身着与远山记忆中青玄相同的月白道袍，面容模糊，却自有一股宁折不弯、清净无为的气度。
而在那青金色光晕下方，深渊翻腾的煞气之中，隐约可见无数道淡金色的、由无数微小符文构成的锁链虚影，如同一个倒扣的巨碗，勉强笼罩着一片区域，阻止着更深处更加恐怖的煞气向上涌出。但那些符文锁链此刻已经黯淡无光，许多地方甚至出现了断裂，丝丝缕缕的精纯煞气正不断从缺口处逸散出来。
“那是……”远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。
“是她的残魂。”冷烛接过了她的话，语气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，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，“还有她当年布下，用以隔绝万骸渊核心煞气外泄的‘净天地煞封印’的残留部分。”
远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与悲痛猛地攫住了心脏。青玄……她并没有失约！她不是不想回去，而是……她将自己的一部分魂魄，连同半生修为，永远地留在了这里，化为了这摇摇欲坠的封印的一部分！她用这种决绝的方式，履行着对冷烛的“保护”，也履行着作为修道者守护苍生的责任！
那团微弱的光晕似乎感应到了什么，轻轻波动了一下。一道极其细微、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意念，跨越了百丈的距离，传递了过来。那意念中包含着无尽的疲惫，一丝释然，以及……深深的歉意。
“……冷……烛……”
“……对……不……起……”
“……终是……未能……寻得……两全……法……”
断断续续的意念，如同风中残烛，却清晰地回荡在远山和冷烛的脑海中。
冷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。她死死地盯着那团青金色的光晕，抓着远山手腕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，冰冷得如同铁钳。百年的怨恨，百年的等待，百年的不解……在此刻，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残酷的答案。
她恨了百年的人，并非负心离去，而是早已为了那个承诺，为了可能存在的“两全法”，为了延缓煞气侵蚀的步伐，将自己燃尽于此。
这个真相，比单纯的背叛，更让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、无处宣泄的痛苦。
远山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、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巨力，却没有挣扎。她看着冷烛瞬间失了血色的侧脸，看着她那双仿佛有风暴在酝酿、却又空洞得可怕的眸子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。
她既是远山，目睹着前辈的悲壮与牺牲；她的灵魂深处，又何尝不残存着青玄的印记，感受着那份未能完成的遗憾与对冷烛的愧疚？
“她……”远山张了张嘴，却发现喉咙哽咽，不知该说什么。
安慰？显得苍白。
解释？已是多余。
冷烛猛地甩开了她的手，力道之大，让远山踉跄了一下。她向前走了几步，站在悬崖的最边缘，殷红的嫁衣在深渊吹来的、混合着硫磺与血腥的恶风中猎猎狂舞，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卷入那无尽的黑暗与混乱之中。
她仰起头，对着那翻滚的煞气与悬浮的残魂，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、凄厉到极致的尖啸！
那啸声蕴含着百年的孤寂、被蒙蔽的怨恨、得知真相后的崩溃，以及一种更深沉的、源自本源的愤怒与悲哀。啸声如同实质的音波，冲入万骸渊，引得下方翻腾的煞气都为之一滞！
远山被那啸声中蕴含的绝望情绪冲击得心神剧震，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。
啸声持续了许久，才渐渐化作无声的哽咽。冷烛的肩膀微微颤抖着，背影在这一刻，显得无比单薄和脆弱。
远山默默地走到她身后，保持着一步的距离。她没有试图触碰她，只是静静地站着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。
她知道，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徒劳。冷烛需要时间，去消化这个足以颠覆她百年认知的、残酷的真相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冷烛缓缓转过身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泪痕，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，以及眼底深处那重新凝聚起来的、比万年玄冰更冷的寒意。
她看向远山，目光锐利如刀。
“她失败了。”冷烛的声音沙哑得厉害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，“她的封印，撑不了多久了。等到这残魂彻底消散，封印完全崩碎，万骸渊积累百年的煞气将彻底爆发，席卷人间。”
她的目光转向那团微弱的青金光晕，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、近乎温柔的波动，但随即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。
“所以，”她重新看向远山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，“你，和我，没有时间沉溺于过去。”
“我们必须在她彻底消失之前，找到加固，或者……彻底解决万骸渊的方法。”
“这不是为了她，也不是为了你和我。”冷烛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弧度，“是为了这人间，为了她……未能守护住的东西。”
远山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在瞬间被重塑了意志的女鬼，心中百感交集。怨恨未消，痛苦仍在，但一种更加沉重、更加不容退缩的责任，已经压在了她们的肩上。
青玄用残魂为她们争取了百年时间，却也留下了这个濒临爆发的灾难。
她们，无路可退。
“好。”远山迎上她的目光，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断崖之上，红衣女鬼与青衣道士并肩而立，俯瞰着下方象征着死亡与毁灭的深渊。前尘旧怨未解，新的、更加艰巨的挑战已然降临。
她们的命运，从百年前的松月边开始，辗转至幽暗古墓，最终，被牢牢地系在了这片神魔陨落之地。
救赎，或是……共赴沉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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