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草推开当归府正厅的门,手中绢册边缘已被指腹摩挲得微卷。他未落座,径直走到长案前,将《养血秘要》全卷摊开,指尖停在末页一行小字上:“此方需甘草三钱调和,否则养血变燥血,伤人脏腑。”
熟地跪在案前,双手撑地,肩头微颤。他抬眼看向那行字,嘴唇动了动,却没出声。
“你炼的‘速生血药’,不含甘草。”甘草声音不高,却像刀锋划过薄纸,“伪附子三分,朱砂末两分,再加一味不明草灰——这些不是增效,是催毒。你师父本就气血不稳,此药入体,温补之性无制,反成烈火焚阴,脉络激荡,中风之症由此而发。”
“可三棱说……这是良方!”熟地猛地抬头,“他说只要加快药效,就能唤醒师尊神志!”
“若真是良方,为何不敢明面递药?为何藏‘逆’字令?”甘草从袖中取出铜牌,轻轻放在案上,“这令牌与轻粉所用模具同源,刻痕走向一致,连边角磨损都如出一辙。他们不是救人,是在试药。你是他们的引子,是你师父的药引。”
熟地喉头一哽,脸色骤白。
甘草又取来一只瓷碟,倒出少许暗红粉末——正是此前自小药房搜出的残样。“你看这色,油光浮面,是经火焙炒过的伪附子粉。正品附子需九蒸九晒去毒性,此物未经炮制,药性暴烈。你以之为‘速效’根基,等于在病人身上点火。”
“我……我只是想救他……”熟地声音发抖,“我想突破古法煎熬之限,让补血之效一日而成……我以为……我以为走的是新路……”
“医道无捷径。”甘草收回瓷碟,“古方之所以为古方,不在守旧,而在知衡。补中有缓,急中藏静,阴阳相济,才是长久之道。你舍甘草之缓,弃调和之本,只求一个‘快’字,便已背离医心。”
熟地双膝一软,伏地不起。
片刻后,他缓缓起身,走向角落药柜。拉开底层暗格,取出三个陶罐,一一摆在案上。罐口封泥完好,但标签已被刮去。
“这是我私藏的半成品。”他声音低哑,“共十二剂,差三剂便可凑足所谓‘引药’之数。”
甘草盯着那三罐,问:“十二味?”
“三棱说过,集齐十二味‘引药’,可激活藏于正品中的主毒。”熟地苦笑,“他们称之为‘神药’,能控脉、乱神、夺命于无形。而我这‘速生血药’,不过是第一味引子。”
“所以你师父中风,并非偶然。”甘草缓缓合上《养血秘要》,“有人早知此方缺甘草则成毒,故意诱你走上这条路。古方失窃,书房混乱,都是为了掩盖真正目的——不是偷书,是换方。”
熟地猛然抬头:“你是说……有人早就改过方子?”
“不然为何门槛缝隙会有黄褐粉末?为何酒坛夹层藏着残卷?”甘草目光沉静,“真正的贼,不需要拿走书。他只要让你相信书丢了,你就不会去查原方真伪。而你慌乱之中自作主张,正好落入圈套。”
熟地浑身颤抖,终于痛哭出声。
白芍立于屏风侧,手中握着一方素巾,指尖微微发白。她未上前,只是静静听着。直到此刻,才低声问道:“先生,那‘引药’阴谋,是否已破?”
“首环已断。”甘草答,“三棱被捕,熟地醒悟,‘逆药阁’北地布局暂止。但他们既敢伸手至此,必有更深根系。江北半夏庄,恐是下一处枢纽。”
白芍点头,转身欲去。
“等等。”甘草叫住她,“请唤川芎来一趟。另,请你代读一段话——出自《养血秘要》第三卷,第十七页。”
片刻后,川芎踏入厅内,手中仍攥着那本笔记,眉头紧锁。他扫了一眼伏地的熟地,又看向甘草,语气冷硬:“叫我何事?师父尚未清醒,我没空听审案余波。”
“不是审案。”甘草翻开绢册,“是读方。”
白芍站定,清声念道:“活血需配养血,如风助火而不焚屋;攻邪勿伤正气,似雨润田而不淹苗。二者相悖,实则相成。偏执其一,则医术成刀;兼而用之,方可通络延年。”
当归房中传来轻微响动。
帘幕微掀,一名婢女扶当归坐于轮椅之上,推至厅门。他虽不能言,但双目清明,目光落在川芎身上,缓缓点头。
川芎怔住。
甘草指着绢册一页:“古方确有‘加川芎三钱以通经络’之法,用于气血凝滞之症。但前提须先以四物汤养血为基,待正气稍复,再徐徐引入活血之药。若本末倒置,强行为通,便是耗血损阴,徒增危症。”
川芎低头看手中笔记,上面密密麻麻全是“川芎重用可破瘀”的批注。他手指一紧,纸页边缘被捏出裂痕。
“我……以为师父守旧。”他声音低沉,“以为他压制新法,打压进取之人。可原来……是我看不懂方中深意。”
“你没错。”甘草道,“活血之法确实可用,也当用。但医道之难,不在用药之勇,而在知时之准。该补时补,该通时通,因人因病而变,才是真法。”
川芎沉默良久,终将手中笔记缓缓放入袖中。他走到当归面前,单膝触地,低头不语。
当归伸出手,轻轻搭在他肩上。
白芍眼中泛起微光,悄然退至一旁。
厅内一时寂静。
甘草收起绢册,转向熟地:“你母之事,我会继续查。但在真相未明之前,你不能再碰任何药炉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熟地叩首,“从今起,我不求速效,只求无愧。愿守师尊榻前,日日煎药,直至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。”
甘草点头,不再多言。
他走出正厅,步入庭院。夕阳斜照,药圃中几株新栽的甘草叶尖泛金。他蹲下身,指尖拂过叶片,泥土湿润,气息清苦。
身后脚步轻近。
白芍捧来一只青瓷碗,碗中药汁尚温。“师尊今日饮了新配的安神汤,睡得比往日安稳。”
甘草接过碗,嗅了一下,点头:“丹参、酸枣仁、茯神,配伍得当。”
“是熟地亲自煎的。”白芍轻声道,“他按古法,慢火三煎,取汁去渣,一丝不苟。”
甘草将碗放在石台上,目光投向当归房门。
窗纸映出剪影,当归靠坐床头,手中似握着一卷旧纸。川芎坐在一旁,正低声说着什么。片刻后,当归抬起手,在纸上缓缓写下一笔。
白芍也望过去,忽然轻吸一口气。
“他在写什么?”甘草问。
“像是……一个‘和’字。”白芍喃喃。
甘草未应。
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,那里还残留着绢册的纹理。风吹过药圃,叶片翻动,沙沙作响。
远处传来衙役的脚步声,似乎有人在禀报消息。但他没有回头。
他只记得江北地图上那个三棱交汇的关隘,朱笔点下的红痕还未干透。
药炉里的火苗跳了一下,将熄未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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