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鼓三响之后,甘草推门而出。夜气扑面,未觉寒意,只觉沉。他手中锦囊未松,步履却稳,径直穿过药堂偏廊,走向防风值房。灯影自窗纸透出,映着人影端坐不动。
甘草叩门三下,不疾不徐。
门开一线,防风立于内侧,目光落在那锦囊上,片刻才抬眼。甘草不语,只将锦囊递入,随之一并交出的,还有黄芪亲笔供词、假钥拓稿、铜牌与引药清单。他逐一陈明:海藻岛总舵、控心剂之毒、十二味引药布局、远志接应柴胡之事。语速平缓,无一句赘言。
防风听罢,默然良久,终将清单置于案角,取印泥压住。
“明日召集主官议事。”他开口,“以澄清旧案、重整纲纪为名。”
甘草颔首:“逆药阁设局已久,所图非一参一事。眼下最紧要者,非追外敌,而在安内。人心若散,制度即空。”
防风抬眼看他:“你欲如何?”
“请院使主持公议,明示三人皆为棋子,非罪责主体。再由一人先破僵局——药性相克者,以甘草调和;人若有隙,亦需有人低头。”
防风凝视他片刻,忽而低笑一声:“这话,倒该你说。”
次日辰时,御药房正堂聚齐。人参立于东首,鹿茸居中,石斛垂手立于西隅。三人之间,隔如深渊。往日争执、猜忌、推诿,皆未言明,却已刻入眉目。
防风端坐主位,宣读黄芪供状全文。声落之后,堂中寂静如死。
甘草立于阶下,目光缓缓扫过三人,终停于人参身上。
“药有君臣佐使。”他开口,“君者主命,臣者辅行。今君不明,臣不服,佐疑使诈,药不成方,何以疗国?”
人参神色微动。
甘草继续道:“此案始自逆药阁布局,诱贪者以利,胁弱者以亲,欺忠者以信。诸位皆在其算中。若仍执旧怨,便是中其下怀——乱而不治,继而可乘。”
堂中无人应声。
甘草转向人参:“院判曾斥鹿茸索贿,贬石斛贪利。然今日可知,鹿茸所收银两,实为逆药阁栽赃账册;石斛购园参,乃奉黄芪密令,凭证尚存。二人未察阴谋,已是失职;若因此蒙冤,岂非更痛?”
鹿茸猛然抬头,眼中怒意未消,却多了一丝震动。
石斛双肩微颤,几欲跪下。
甘草再问:“院判以为,当如何?”
人参闭目,良久,缓缓起身。他整衣正冠,向前一步,向鹿茸深揖到底,又转向石斛,同样一礼。
“往日执偏见,致生嫌隙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我居高位,少察下情,多责他人,实为不察不仁。今悔之晚矣。”
鹿茸怔住,随即还礼,动作略显僵硬,终归完整。
石斛伏地叩首,泪落尘埃。
甘草退后半步,不再言语。
防风起身,宣布改制。甘草所呈“四分离制”当场通过:采买权移交西山药寮,由石斛协理;核验另设专职医官,三年轮换;掌钥归防风亲信双人共管;入库须双监登记,留底三份。新规张贴于御药房外壁,墨迹未干,已有众医围览。
午后,圣谕至。
黄芪通敌叛国,罪证确凿,依律斩首,即日押赴刑场。其妻儿下落不明,朝廷另遣密探追查,不得延误。
人参复任院判,赐“忠勤”金匾,悬于太医院正堂。鹿茸监管失察,罚俸三月,留任察看。石斛无辜受诬,调任西山柴胡药寮协理采办,即日赴任。
旨意宣毕,众人肃立。
人参捧匾而归,亲手挂于正堂高处。金漆映光,照得满室生辉。他立于匾下,回望众人,神情沉定。
石斛临行前,走到甘草面前,双手奉上一只青布小包。
“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验参诀。”她说,“三代传家,从不外授。今日交予你,只为……谢你还我清白。”
甘草未接,只道:“留着。你用得上。”
他咬唇,终将布包收回,深深一礼,转身离去。
鹿茸站在廊下,望着她的背影,忽道:“她这一走,反倒干净了。”
甘草未答。
暮色渐起,宫灯次第点亮。太医院内外,秩序井然。药童清扫庭院,医官整理典籍,仿佛昨日风暴从未发生。
防风召甘草至值房。
“海藻岛之事,皇上已知。”他说,“但海外孤岛,鞭长莫及。目前只能封锁沿海药材出入,严查‘远志’身份。”
甘草点头:“远志既是煎药学徒,必在药寮习技。西山柴胡药寮,或许就是入口。”
防风皱眉:“你要去?”
“等一个机会。”甘草道,“石斛调岗,正是契机。”
防风沉默片刻,取出一枚铜牌,背面刻“令”字。
“拿着。”他说,“必要时,可调禁军暗驿。”
甘草接过,收入袖中。
他走出值房,立于药圃旁。晚风拂过,药香浮动,夹杂一丝极淡的苦杏气息。他不动,也不言,只将手探入袖内,指尖触到那份引药清单。
柴胡二字,已被轻轻划过一道痕。
远处传来脚步声,是人参带人悬挂匾额后的返程。紫苏叶随行,手中捧着一份新录的药材名录。
甘草迎上前。
人参见他,微微颔首:“明日我将召集西山各寮主事,通报新规。你也来。”
“好。”
话音未落,紫苏叶忽然停下,从名录夹层抽出一张折纸。纸色微黄,边缘焦黑,像是从火中抢出。
她递向甘草:“刚才放在你案上的,没人看见是谁送的。”
甘草接过,展开。
纸上无字。
只有一片干枯的姜叶,被压得平整,叶脉清晰。叶背沾着些许粉末,泛着淡淡乌青。
他指尖轻捻,粉末簌簌落下。
风一吹,碎末飘散,落在脚边青砖缝里,像一粒未落地的毒种。
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:品书中文(m.pinshuzw.com)甘草断案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