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草立于药圃石径,指尖仍触着那片干枯姜叶。粉末已封入小瓷瓶,藏于袖袋深处,叶脉的纹路却似刻进指腹。他未回头,只听紫苏叶脚步远去,廊下再无旁人。
宫人来得突然,青缎靴底踏在青砖上无声,只一句:“太后口谕,请甘大人即刻入宫谢恩。”
甘草颔首,整衣正冠,将瓷瓶往内襟一塞,步出太医院侧门。马车候在宫墙外,帘幕低垂,车内无香炉、无坐垫,唯有一紫檀匣置于案几,匣面贴金箔“参”字。
他不动匣,也不问。一路车轮碾过石板,声闷如雷滚地底。
宣政殿偏殿,太后未坐主位,而是倚在暖阁软榻上,面色微白,呼吸浅细。内侍捧参匣上前,开锁启盖,一支长白山野山参卧于冰蚕丝衬里,参须完整,头脸分明,油润如玉。
“此参采自深山老林,百年以上。”太后声音轻而稳,“本为朕调元固本之用。然今知你破御药大案,涤荡阴霾,功在社稷。朕意已决——赐你。”
甘草跪地,双手托盘接参,却不谢私恩。
“此参至贵,若藏于臣室,反成祸根。”他抬头,“臣斗胆,请以参入汤,供太后亲服,由院判人参主理煎制,三日一剂,以观其效。如此,物尽其用,上下安心。”
殿中静了一瞬。
太后凝视他良久,忽笑:“你不要名,也不要利,那你要什么?”
“真相。”甘草低头,“与不再有人因药而死。”
太后闭目,片刻后挥手:“依你所请。”
参匣重被合上,转交太医院专使。甘草退出时,眼角余光扫过殿角铜鹤香炉——炉嘴微张,一丝极淡苦杏气随热风逸出,旋即消散。
他未停步。
回房途中,天色渐暗。药童照例洒扫庭院,见他归来,低声禀报:“有信,放在您案上了,不知何时来的。”
甘草步入屋内,烛火映照书案。一张焦边黄纸静静躺着,与昨夜无异,只是这次,纸上压着一片干枯藜芦叶,叶下一行墨字:
**“多管闲事,引火烧身。”**
他取叶,捻粉,嗅之微辛带麻,确为藜芦研末。这味药能催吐通窍,亦可致人昏厥,常作迷药辅引。逆药阁以此代号传讯,并非首次。
他命药童焚纸毁叶,独留粉末另存。随即差人请防风密议。
值房灯亮不久,防风到了,不带随从,也不落座。见甘草递来瓷瓶,他只蘸少许粉末于指尖,轻擦唇缘,舌尖微触即收。
“含藜芦毒质七分,混以乌头灰三分。”他沉声道,“这不是警告,是宣战。他们知道你在查,也知道你尚未动身。”
甘草点头:“姜叶昨夜出现,今日藜芦现身,皆用‘逆药阁’旧符。内线仍在宫中,且层级不低。”
“为何不断?”防风问。
“因为他们在等。”甘草缓缓道,“等我离京,等太医院松懈,等下一个破绽。”
防风盯着他:“你还打算去西山?”
“不得不去。”
两人沉默片刻。防风终从袖中取出一份誊抄文书:“这是黄芪供词副本,我让人重新整理过。你看看这个。”
甘草接过,目光落在引药清单末尾。五味已明:乌头、远志、海藻、柴胡、人参。其余七味尚缺。
他忽然抽出假钥模型,铜柄入手冰凉。借烛光细看,柄身一侧原有刮痕,原以为是磨损,此刻以指甲轻拨,竟现出一个极细的“西”字刻痕,深嵌金属纹理之间,非熟手难以察觉。
“这钥匙不是临时伪造。”甘草低语,“是提前备好的通行令。‘西’字为记,指向西山。”
防风皱眉:“你是说,他们早就在布局?”
“不止。”甘草取出黄芪供状,翻至柴胡条目,“柴胡性升散,疏肝解郁,常配甘草调和药性。若失甘草,则方不成剂,反伤正气。逆药阁集十二味引药,偏偏绕不开甘草——而柴胡知晓此秘,故被掳为接应。”
他顿了顿:“西山柴胡药寮,必有他们的人。远志既为学徒,便只能在那里习技。”
防风盯着那“西”字,半晌道:“你要去,就得快。圣谕刚下,各寮主事明日齐聚通报新规,正是混入的好时机。”
“我已决定参会。”甘草收起所有物证,“但在此之前,还需一人印证。”
次日清晨,甘草求见人参。
药堂东厢,人参正在核对新录药材名录。见他进来,放下笔,未语先叹:“昨日你拒收参礼,今日反来寻我,莫非又有变故?”
“非为参,为柴胡。”甘草直问,“若一味柴胡失守,会如何?”
人参抬眼:“柴胡乃枢机之药,主升发少阳之气。若被人掺入异质,或改炮制法,轻则药效全无,重则引邪入里,伤及心脾。”
“若它本就是毒引呢?”
人参神色一凛:“你是说……有人借正药之名,行控心之实?”
“正是。”甘草将假钥上的“西”字展示,“此钥仿自参柜锁芯,却刻‘西’记。而柴胡药性与甘草相须,若逆药阁欲成其剂,必经西山药寮中转。”
人参沉默良久,终道:“西山柴胡寮主事附子,此人三年前调任,背景清白,但……”他迟疑,“他曾向我申请增购烈性药材,理由是‘试验新方’,被我驳回。”
“何时?”
“腊月二十,黄芪赴江北之前三日。”
甘草眸光一缩。
线索至此归位:黄芪江北交接假钥模具,返京后换参;西山药寮早有异常采购申请;柴胡为关键引药,远志为其接应;而“西”字刻痕,正是行动坐标。
他起身告辞,人参未挽留。
走出药堂,暮色已浸染宫墙。甘草立于药圃石径,手中紧握引药清单。柴胡二字被指腹反复摩挲,墨迹微晕。
远处宫灯次第亮起,近处方才焚尽的信纸灰烬随风卷起,飘向井沿。他未言,亦未动,只将手按在胸口,似护住某物。
晚风拂袖,带起一角衣襟,露出内袋中半张草图——生姜所绘太医院后殿布局,边缘小字“庚子年修缮记录:黄芪监工”犹清晰可见。
他正欲收回,忽觉袖口一沉。
低头,一粒乌青粉末自裂帛缝隙滑出,坠向青砖地面,在即将触地刹那,被一阵疾风卷起,掠过井口,落入幽黑水面。
涟漪轻荡,一圈,又一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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