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天刚蒙蒙亮,一层灰白的寒气还笼罩着死寂的郯县。
突然——
“咚!咚!咚!”
沉闷而带着破锣嗓音的鼓声,突兀地从郡守府衙方向响起,一声接一声,固执地敲打着这座垂死之城的耳膜。
是那面几乎被所有人遗忘、蒙着厚厚灰尘的登闻鼓。
流民、残兵、还有城里那些缩在破屋里的住户,都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惊动了。他们迟疑地、慢慢地从各个角落蠕动出来,像被惊扰的蚁群,向着衙门口汇聚。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茫然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,不知道这新来的太守又要折腾什么,生怕灾祸落到自己头上。
他们看到,那位昨日在泥泞中跋涉的年轻太守,换上了一身略显陈旧却依旧威仪的深色官袍,笔直地站在衙前最高的那级石阶上。晨风吹动他官袍的下摆,脸上看不出喜怒,只有一片冰封的沉静。他身后,是数十名按刀而立的亲兵,甲胄上的泥污未净,却个个眼神锐利如鹰隼,杀气腾腾。谢玄按剑立在陆昶身侧半步之后,面沉如水,目光扫视着下方越聚越多的人群,带着审视与警惕。
几个穿着胥吏服饰的人慌慌张张地从人群后面挤过来,衣冠不整,睡眼惺忪,脸上还带着宿醉未醒的红晕和被人搅了好梦的不耐烦。为首一个三角眼的干瘦男子,一边系着散开的衣带,一边喘着气问道:
“大…大人…您这是…一大清早的,击鼓所为何事啊?”
陆昶仿佛没听见,他的目光越过这几个胥吏,扫过下面黑压压、面黄肌瘦、眼神麻木的人群。他的声音清朗,穿透寒冷的晨雾,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,没有慷慨激昂,只有一种冷硬的陈述:
“本官,陆昶,受朝廷之命,新任东海太守。”
人群一片死寂,只有寒风刮过断墙的呜呜声。
“我知道,你们很多人,活不下去了。”
一句话,像根冰冷的针,刺破了某种东西。下面的人群里,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泣。
“我知道,这东海郡,烂了,臭了!从上到下,从里到外!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铁珠落地,砸得那几个胥吏脸色发白,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。
“朝廷忘了你们,以前的官不管你们,但本官来了!”陆昶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冰层炸裂,“我不管以前如何,从今日起,东海郡的规矩,改了!”
他猛地转身,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锥,死死钉在那几个筛糠般的胥吏身上。
“王五!李癞子!”
被点名的两人吓得猛一哆嗦,差点瘫软在地。
“你二人,执掌粮秣册簿!三年间,虚报冒领,倒卖仓粮,共计一百七十三石!证据在此!”陆昶从谢玄手中接过一本连夜核对出来的、墨迹未干的潦草账册,看也不看,狠狠摔在两人面前的石阶上!册页散开,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圈触目惊心。
“城外每日饿殍遍野,哀鸿满地!你二人库中私藏之粮,却可供全家饱食至今!尔等所食,皆是民脂民膏!尔等所饮,皆是生民之血!尔等之罪,罄竹难书!”
“来人!”陆昶暴喝一声,声震屋瓦,“拿下!就地正法!”
亲兵如虎狼般扑上,干净利落地将那两人踹翻在地,反剪双手,拖到街心空处,狠狠踹跪在冰冷的泥地上。
“大人饶命!饶命啊!不关小人的事!是…是上面…”王五涕泪横流,嘶声攀咬。
李癞子更是瘫成一团烂泥,裤裆瞬间湿透,骚臭弥漫开来。
求饶和攀咬声戛然而止。
雪亮的刀光闪过!快得让人眼花!
两颗头颅脱离了脖颈,脸上还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神情,滚落在地,沾满了尘土。无头的尸身向前扑倒,脖颈处的鲜血如同溃堤的洪水,猛地喷溅出来,汩汩地涌入黑褐色的泥土地,迅速洇开两大片刺目惊心的暗红。
全场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、血腥粗暴的杀戮惊呆了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剩下风的声音和那两具尸体轻微抽搐的摩擦声。
陆昶站在台阶上,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一滴温热的血珠溅在他白皙的侧脸上,缓缓滑下一道触目的红痕。他却浑然不觉,眼神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,扫过剩下那些面无人色、几乎要尿裤子的胥吏,最终扫过所有目瞪口呆、屏住呼吸的民众。
“从今日起,贪墨渎职、欺压百姓者,”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,却比刚才的暴喝更令人胆寒,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,“犹如此二人!”
说完,他再不看那街心的血腥景象一眼,转身,大步走向那洞开的、依旧破败的府衙大门。谢玄一挥手,亲兵们紧随而入,甲叶碰撞之声铿锵作响。
衙门外,那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。人们看着那两具还在淌血的尸体,看着那两颗表情狰狞的头颅,看着台阶上那本散落的罪证,仿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。
直到那摊暗红色的血慢慢渗入泥土,变得暗沉。
窃窃私语声开始如潮水般从人群边缘响起,迅速向中心蔓延,越来越大,最终汇成一片压抑不住的、嗡嗡作响的声浪。那声音里,有恐惧,有震惊,有茫然,但更多的,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太久、几乎已经不敢认的、扭曲而炽烈的……
**快意**。
一双双原本麻木空洞的眼睛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,被那血腥气和年轻人冰冷的话语,猛地点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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