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院传来的脚步声不疾不徐，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沉稳。先前的咳嗽声也消失了，仿佛从未有过。
片刻，一位身着赭色锦袍、须发花白、面容清癯的老者，在一名俏丽婢女的搀扶下，缓步走出。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病容和些许惊讶，目光扫过庭院中甲胄鲜明的亲兵，最终落在负手而立的陆昶身上。
“老朽不知府君大人大驾光临，有失远迎，恕罪，恕罪啊。”老者微微拱手，声音温和，带着些许气弱，正是邓氏家主邓文康。他看也没看一旁脸色发白的管家和如临大敌的家丁，仿佛方才门口的冲突从未发生。
“邓公。”陆昶略一颔首，算是回礼，态度不卑不亢，“听闻邓公贵体欠安，本官冒昧前来，打扰了。”
“唉，人老了，不中用了，一点风寒就折腾得够呛。”邓文康摆摆手，示意无妨，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被亲兵看押着的钱账房，钱账房立刻像被针刺般低下头，浑身筛糠。“府君大人如此兴师动众，亲临寒舍，不知所为何事？可是城中出了什么大案要案，需我邓家协助？”
他直接将话题引向“协助”，姿态放得极低。
陆昶淡淡一笑，开门见山：“确有几桩案子，可能需邓公帮着参详参详。其一，日前官道之上，发生骇人听闻之劫案，匪徒不仅劫掠财货，更掳掠数十民女，并私运大批军械。据被擒匪首供认，其所劫车队，悬挂的似是邓家旗号。”
邓文康脸上适时的露出震惊与愤怒：“竟有此事？！岂有此理！光天化日，朗朗乾坤，何方狂徒竟敢如此大胆，还敢攀诬我邓家！”他顿了顿，露出思索状，“不瞒府君，我邓家近日确有车队出行，乃是运送一批绸缎往北边郡县，护卫虽有几个，却绝无可能携带军械，更不敢做那掳掠人口的勾当！此事定然是匪徒信口雌黄，或是有人冒充我邓家旗号，欲行不轨！”
他矢口否认，干净利落，并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。
“哦？竟是冒充？”陆昶挑眉，不置可否，继续道，“其二，本官清查郡衙积弊，发现数名胥吏贪墨渎职，巧立名目，盘剥百姓。其赃款赃物来源，皆指向贵府。更有甚者，篡改田亩册簿，强占民田，亦似有贵府之人从中牵线。”
他目光扫向那堆抄没的“赃物”，虽不多，却刺眼。
邓文康闻言，脸上顿时显出痛心疾首之色，捶胸顿足道：“污蔑！此乃赤裸裸的污蔑！府君明鉴！我邓家世代诗书传家，谨守本分，乐善好施，郯县谁人不知？定是那些胥吏自身贪腐，事发之后，便胡乱攀咬，企图脱罪！或是…或是底下一些不开眼的下人，假借我邓家之名，在外为非作歹，老夫定要严查！”
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，既抬高了自家门楣，又将所有罪责推给了“胥吏”和“下人”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。言语间，甚至还暗示自家也是“受害者”。
一旁的邓管家立刻顺着话头，噗通跪下，对着邓文康磕头：“老爷明察！小的们万万不敢啊！定是有人栽赃陷害！”他又转向陆昶，“府君大人，您可要为我邓家做主啊！”
主仆二人，一唱一和，戏做得十足。
陆昶冷眼看着这场表演，心中冷笑。这邓文康果然是个老狐狸，脸厚心黑，推脱功夫一流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陆昶点了点头，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，“看来皆是误会，或是底下人捣鬼。既如此，本官便放心了。邓公高洁，必不致行此等不法之事。”
邓文康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，刚要开口。
却听陆昶话锋一转：“不过，既然匪徒攀诬，胥吏攀咬，皆与贵府有所牵连，为证邓公及贵府清白，恐怕还需邓公行个方便。”
邓文康笑容微僵：“府君请讲。”
“请邓公允许本官之人，查阅贵府近三个月车队出行记录、与郡衙钱粮往来账目，以及…与北面‘黑潮帮’的贸易文书。”陆昶语气平和，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，“只要账目清晰，往来明白，一切谣言自然不攻自破。邓公以为如何？”
邓文康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。查阅车队记录和郡衙往来也就罢了，那“黑潮帮”的贸易文书，是能随便查的？那里面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！
他沉吟片刻，为难道：“府君，非是老朽不愿配合。只是府中账目繁杂，且涉及诸多商业机密，更有一些是与北边朋友的私谊往来…恐怕不便示于外人。再者，府君所言‘黑潮帮’，老夫闻所未闻，更遑论与之贸易了。此事，怕是另有蹊跷。”
他开始设置障碍，并以“商业机密”和“私谊”为由拒绝。
陆昶目光渐冷：“邓公，本官是在查案，并非商贾议价。涉及郡内治安及吏治清浊，岂是一句‘不便’便可推脱？若账目果真清白，又何惧查验？除非…”
他拖长了语调，目光锐利如刀，直刺邓文康：“除非邓公方才所言‘谨守本分’、‘乐善好施’之语，并非实情？除非贵府与那掳掠人口、私运军械、贿赂官吏之事，确有牵连？”
这话已是毫不客气的质疑和逼迫！
庭院内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起来！邓府家丁们的手悄悄摸向了腰后。陆昶身后的亲兵也同时踏前一步，刀鞘微响，杀气弥漫。
邓文康脸色彻底沉了下来，他盯着陆昶，眼中再无半分病弱和温和，只剩下老辣和阴沉。他没想到这个年轻太守如此难缠，步步紧逼，丝毫不给他转圜的余地。
半晌，他忽然呵呵笑了起来，只是笑声里毫无暖意：“府君大人，年轻气盛，锐意进取，是好事。但东海郡情况复杂，有些事，非是黑白那般分明。老夫痴长几岁，奉劝府君一句，做事…需留有余地，于人于己，都好。”
这话，已是带着隐隐的威胁。
陆昶迎着他的目光，毫无惧色，反而也笑了笑：“邓公教诲的是。本官也有一言，奉还邓公。”
他缓缓上前一步，逼近邓文康，声音压得较低，却字字清晰，如同冰珠落玉盘：
“本官做事，不喜欢余地，只喜欢…干净。”
“三日。”陆昶伸出三根手指，“三日之内，本官要看到所有账目、文书，送至郡衙。逾期不至…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这富丽堂皇的庭院，语气轻描淡写，却重若千钧：
“那便只好请邓公，移步郡衙大牢，慢慢‘静养’，慢慢想了。”
说完，不再看邓文康那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，转身，一挥袖。
“我们走。”
亲兵们收队，押着失魂落魄的钱账房，紧随陆昶和谢玄，在一片死寂和无数惊骇的目光中，大步离去。
留下邓文康独自站在原地，脸色铁青，方才那病弱慈和的模样荡然无存，只剩下被狠狠拂了面子的羞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。
寒风卷过，吹起他花白的胡须。
邓府朱门之内，暖阁之中，暗流汹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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