郯城缟素,哀声不绝。郡衙内外的混乱与悲恸,如同一场精心排演的大戏,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令人心寒的“真实”。而这份“真实”,正被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,贪婪地注视着,并化作一道道密报,流向城东那座深宅大院。
邓府书房内,炭火烧得噼啪作响,却驱不散邓文康眼中那一丝最后的疑虑。他如同老狐般多疑,即便前方捷报频传,也定要舔一舔猎物,确认其真正死亡。
“灵堂内外,看守如何?”邓文康摩挲着扳指,沉声问道。
躬身立在下首的,不再是寻常管家,而是一个面色蜡黄、眼神精悍的短衣汉子,乃是邓家暗中蓄养的死士头目之一,绰号“黄蜂”。
“回老爷,”黄蜂声音尖细,“灵堂由谢玄的亲兵和韩雍的州兵共同把守,看似戒备森严,但两拨人明显互别苗头,气氛紧张。谢玄几乎寸步不离棺椁,状若癫狂。韩雍则忙于弹压城内骚动,巡视防务,并不常在灵堂。”
“嗯…”邓文康沉吟片刻,“陆昶的遗体,一直停在棺中?未曾移动?”
“是,棺盖紧闭,据说…是因中毒而面容损毁,不堪瞻仰,故谢玄严禁开棺。”黄蜂回道。
“不堪瞻仰?”邓文康冷笑一声,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不见到他的尸身,老夫终究难以安心。”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,“必须想办法,确认他是否真的死了。”
黄蜂会意,低声道:“老爷,明日便是‘头七’之前最后的吊唁之日,各方人物都会到场。届时人多眼杂,或有机会…混水摸鱼,接近棺椁。小的手下有个弟兄,擅长溜门撬锁,身形也灵活,或可一试。”
“不够。”邓文康摇头,“谢玄看得紧,寻常手段难以近身。需得有个由头,让他不得不…至少是短暂地离开,或者,让棺盖不得不打开片刻。”
他枯瘦的手指敲击着桌面,眼中算计的光芒闪烁不定。忽然,他停下动作,嘴角勾起一抹阴笑:“有了。去,将陈郡丞‘请’来。”
不久,郡丞陈望战战兢兢地来到书房。他是个典型的墙头草,之前慑于陆昶雷霆手段,勉强顺从,如今陆昶“暴毙”,他早已心慌意乱,唯恐邓家清算。
“陈郡丞,”邓文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,“陆太守英年早逝,实乃我东海郡之大不幸。明日吊唁,郡中僚属、乡绅耆老皆会到场。按礼制,我等是否应瞻仰太守遗容,以尽哀思?毕竟,陆太守乃一郡之主,若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,岂不令上下寒心,也让外人觉得我东海无人懂礼数?”
陈望何等油滑,立刻明白了邓文康的用意,这是要逼宫验尸啊!他冷汗涔涔,支吾道:“邓公…此事…谢将军有令,因…因陆太守遗容有损,不宜…”
“诶——”邓文康拉长声调,打断他,“谢将军悲痛过度,情有可原。但礼不可废!你身为郡丞,掌管郡中礼仪文教,此事当由你出面主持才是。若因小失礼,将来朝廷追问,或郗使君怪罪下来,你陈郡丞…担待得起吗?”
软硬兼施之下,陈望腿都软了,只得苦着脸应承下来:“下官…下官明白,明日…明日下官便试着与谢将军分说…”
次日,郡衙灵堂。
白幡低垂,香烟缭绕。前来吊唁的官吏、豪绅、乃至一些胆大的百姓,挤满了院子。气氛压抑而诡异,悲伤之下,涌动着猜忌和不安的暗流。
谢玄一身重孝,跪在棺前,眼神空洞,仿佛灵魂都已随陆昶而去,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。韩雍一身戎装,按剑立于一旁,面色凝重,维持着秩序。
吊唁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。轮到郡丞陈望上前焚香时,他却没有立刻动作,而是清了清嗓子,对着谢玄和在场众人拱了拱手,声音带着刻意的悲戚和为难:
“谢将军,韩将军,诸位同僚…陆太守骤然而去,我等心如刀割。然…太守乃一郡父母,我等深受其恩,如今竟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,于心何忍?于礼何合?下官忝为郡丞,掌郡中礼仪,若就此让太守悄无声息入土,恐遭世人非议,亦非人臣之道啊…”
他这番话,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。不少被邓家暗中撺掇的豪绅也纷纷附和:
“陈郡丞所言极是!”
“我等也想再见陆太守最后一面!”
“还请谢将军成全我等哀思!”
灵堂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玄身上。
谢玄猛地抬起头,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陈望,声音嘶哑如裂帛:“陈望!你什么意思?!陆兄遗容受损,乃是为国捐躯之见证!岂容尔等肆意观瞻,扰其英灵?!谁再敢提开棺,休怪我谢玄剑下无情!”说着,他竟真的伸手去摸腰间的剑柄!
“谢将军息怒!”韩雍急忙上前一步,按住谢玄的手臂,面向众人,沉声道,“谢将军悲痛过度,言语冲撞,诸位见谅。然,陆太守遗愿,确是不愿众人见其惨状。我等身为下属,当遵从其愿。瞻仰之事,不必再提!”
陈望被谢玄的杀气吓得后退半步,但看到人群中邓家心腹递来的眼色,只得硬着头皮道:“韩将军,非是下官不通情理。只是…这不合礼制,传扬出去,恐对陆太守身后清名有损啊!况且…况且…”他故意欲言又止。
“况且什么?”韩雍皱眉。
“况且,下官听闻外界已有流言蜚语,说…说陆太守死因蹊跷,甚至…甚至可能并未…”陈望不敢再说下去,但意思已经很明显——有人怀疑陆昶没死!
此言一出,满场哗然!
“放肆!”谢玄暴怒,几乎要挣脱韩雍扑过去。
韩雍也是脸色一变,眼中寒光闪烁:“陈郡丞!此话从何而来?污蔑太守,可是重罪!”
就在这时,人群后方忽然一阵骚动。只见高啸带着几个浑身煞气的汉子,分开人群,大步闯了进来!他看也不看陈望,径直走到棺椁前,噗通一声跪下,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,声如洪钟:“大人!俺老高来迟了!”
磕完头,他猛地站起,转身,血红的眼睛扫过陈望和一众豪绅,狞笑道:“刚才是哪个王八羔子说要开棺?啊?!是不是你邓家派来的探子,想看看俺家大人死透了没有,好让你们放心大胆地造反?!”
他一把揪住离得最近的一个豪绅的衣领,几乎将对方提离地面:“说!是不是邓文康那老狗让你来的?!”
那豪绅吓得面无人色,连连摆手:“高…高头领…误会…误会啊!”
灵堂内顿时乱成一团。谢玄的悲愤,韩雍的压制,高啸的疯癫,陈望的“据理力争”,豪绅的惊恐,交织成一幕无比“真实”的混乱景象。
隐藏在吊唁人群中的邓家眼线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尤其是高啸那完全失控的疯狂和谢玄誓死护棺的决绝,更让他们确信——陆昶必死无疑!否则,何须如此?
混乱中,韩雍“好不容易”才劝住高啸,“安抚”下谢玄,并严厉斥责了陈望“不合时宜”的提议,最终以“太守遗愿为重”强行压下了开棺之事。
吊唁草草收场。陈望灰头土脸地逃离了郡衙。
消息传回邓府,邓文康听着黄蜂详细的描述,特别是高啸那近乎失心疯的表现和谢玄护棺的激烈反应,脸上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消散,化作彻底的轻松和得意。
“看来,是真的死了。”他长长舒了一口气,眼中绽放出贪婪的光芒,“如此,便再无疑虑。传令下去,按计划行事!三日后,便是我们彻底掌控东海之时!”
他仿佛已经看到,郡衙的牌匾换上“邓”字,广袤的田亩重归名下,所有的反抗者都将被碾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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