桓温离去的脚步声,如同沉重的战鼓,一声声敲击在太极殿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,也敲击在殿内每一位公卿的心头,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。
巨大的殿门缓缓合拢,将外面世界的光线与喧嚣隔绝。方才还因燕军压境而惶惶不可终日的群臣,此刻脸上的惊恐并未褪去,却又掺杂了更多复杂难言的情绪——有松了口气的庆幸,有如释重负的虚脱,有对未来的茫然,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、对那道离去身影的深深忌惮。
皇帝司马奕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,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,轻轻吁出一口气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他毕竟年轻,面对桓温那如山岳般迫人的威势,能维持住天子的仪态已属不易。然而,轻松只是一瞬,更大的空虚和不安随即涌上心头。桓温走了,带着朝廷最精锐的军队西去了,将这偌大的建康城,乃至整个江东的安危,似乎都抛回给了他这个名义上的天子。慕容儁的十万大军……他真的能挡住吗?若是挡不住……
司马奕不敢再想下去,目光有些无助地扫向殿下的臣子们,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信心和支撑。然而,他看到的更多是闪烁的眼神和低垂的头颅。
“陛下。” 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已经升任侍中的谢安缓步出列。他依旧是一身素雅的宽袍,面容温润,眼神澄澈,与方才桓温那凌厉霸道的风格截然不同,仿佛一股清泉,悄然流入这燥热不安的大殿。
谢安对着御座上的司马奕躬身一礼,声音不高不低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:“大司马既已亲征,以我朝兵锋之盛,大司马运筹之能,西线局势,陛下可暂放宽心。慕容儁虽众,然劳师远征,岂能轻易得逞?”
他没有慷慨激昂地保证必胜,也没有分析复杂的军情,只是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,陈述着一个看似简单的事实。这种平静和笃定,无形中感染了在场许多人。
司马奕看着谢安,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,连忙问道:“谢侍中,依你之见,西线果真无虞?”
谢安微微颔首,从容道:“陛下,用兵之道,在于庙算,在于人和。大司马久经战阵,麾下西府兵更是百战精锐,据虎牢之险,御疲惫之师,纵不能速胜,稳住阵脚当无问题。此刻,我朝野上下,更应戮力同心,为大司马稳固后方,输送粮秣,安抚地方,使前线将士无后顾之忧。此方为制胜之道。”
他这番话,既肯定了桓温的能力,安抚了皇帝,又将朝臣的注意力从对西线战事的单纯恐惧,引导到了他们力所能及的后勤与内政支持上,巧妙地稳定了人心。
见皇帝神色稍霁,谢安话锋微转,语气依旧平和,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:“然,兵者诡道。慕容儁兄弟虽在西线,然燕国能征善战者,非止此二人。陛下,朝廷亦需密切关注其他方向,尤其是江北各郡防务,不容有丝毫松懈。”
他这话说得含蓄,并未直接点出慕容垂和东海,但在场不乏明眼人,自然能听出弦外之音。只是此刻,所有人的心思大半都被西线吸引,加之对桓温离去的复杂心态,对此并未深究。
司马奕点了点头,似乎觉得谢安所言甚是,心中的慌乱也平息了不少:“侍中所言极是。传朕旨意,命各州郡全力配合大司马西征,粮草军械务必及时供应。江北诸将,亦需严加戒备,不得有误!”
朝议就在这种表面趋于平稳,实则暗流依旧涌动的气氛中结束了。百官各怀心思,躬身退朝。
走出太极殿,三月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,却驱不散一些人眉宇间的阴霾。
几位与谢家交好的官员凑近谢安,低声道:“安石,西线……果真如你所说那般稳妥?桓公此去,万一……”
谢安驻足,抬眼望了望宫墙上方的蓝天白云,语气悠然:“棋局才刚刚开始,何必急于断定胜负?做好你我该做之事便是。” 他顿了顿,似是无意地补充了一句,“倒是江东子弟近年亦多才俊,譬如东海陆昶,未必不能独当一面。”
说罢,他不再多言,施施然向着宫外走去,宽大的袍袖在春风中微微拂动,背影显得从容而镇定。与那些步履匆匆、面露忧色的同僚相比,他仿佛只是来参加了一场寻常的聚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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