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康,台城,太极殿东堂。
与邺城慕容氏皇宫那带着塞北寒风的锐利杀伐之气不同,此间的气氛,是一种被江南烟雨浸泡过的、黏稠而压抑的恐慌。鎏金柱础,彩绘梁栋,精巧的熏香从瑞兽铜炉中袅袅升起,却驱不散弥漫在文武百官眉宇间的惊惧。
“……十万!燕主慕容儁亲率十万大军,已出邺城,旌旗西指,其锋锐直逼洛阳!烽燧已燃至梁国,中原震动啊,陛下!” 一名老臣手持笏板,声音带着哭腔,匍匐在御阶之下。
年轻的皇帝司马奕面色苍白,紧握着御座的扶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。他求助般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投向班列最前方,那个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。
整个大殿的目光,此刻都汇聚在一人身上——大司马、都督中外诸军事、录尚书事,南郡公桓温。
桓温并未身着朝服,而是一袭玄色锦袍,外罩一件暗绣蟠纹的紫貂大氅,纵然在这暮夏时节,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。他并未看那匍匐的老臣,甚至也未直视皇帝,只是微阖着眼,仿佛在养神,又仿佛殿中这足以让常人崩溃的恐慌,于他不过清风拂面。
直到殿内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因他的沉默而平息,变得落针可闻,他才缓缓抬起眼帘。那双眸子并不如何锐利逼人,却深邃如同古井,目光扫过之处,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几分。
“十万?” 桓温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质感,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压下了所有的不安,“慕容儁倒是舍得下本钱。”
他微微侧首,看向身旁一名捧着紧急军报的中书舍人:“慕容恪可在军中?”
“回…回大司马,探报言,太原王慕容恪为前军主帅。” 中书舍人连忙躬身回答。
“慕容垂呢?” 桓温再问,语气平淡,却让那舍人额头见汗。
“吴王慕容垂……其部动向……尚未明确。”
桓温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,似是嘲讽,又似是了然。他不再追问,转而将目光投向御座上的司马奕,略一拱手,算是行了礼,动作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。
“陛下。” 他声音沉稳,带着决定乾坤的力量,“慕容儁倾巢而出,意在洛阳,图我中原。此战,避无可避。”
他话音一顿,整个大殿的呼吸都随之屏住。
“臣,请率西府兵及诸军,即刻西进,迎击燕军于伊洛之野!”
没有慷慨激昂的请战,没有忧国忧民的陈词,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陈述,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,宣告了他的决定。
“大司马……” 有文官忍不住出列,“慕容儁来势汹汹,是否……是否暂避其锋,固守淮泗,更为稳妥?若西线有失,则……”
桓温甚至没有看那文官一眼,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皇帝身上,或者说,是穿透了皇帝,落在了更遥远的北方疆场。
“固守?”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,却让那文官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,“守得住一时,守不住一世。慕容儁既敢来,本公便去会会他。看看是他的鲜卑铁骑利,还是我桓温的刀锋快!”
他猛地转身,紫貂大氅扬起一道凌厉的弧线,面向满殿文武,声音陡然提高,如同洪钟炸响:
“传令!”
“西府兵前军,即刻开拔,抢占虎牢!”
“中军各部,三日内完成集结,粮秣辎重随后跟进!”
“通告豫州、兖州诸刺史,严守城池,策应大军!”
“江州、荆州水师,沿沔水、淮水布防,确保粮道无虞!”
一道道命令,清晰、果决、不容置疑,从他口中吐出,如同战鼓擂响,瞬间驱散了殿内之前的颓靡与恐慌。他不是在商议,而是在部署。整个东晋的军事机器,随着他寥寥数语,开始轰然运转。
直到此时,他才仿佛想起什么,目光再次扫过那些面色各异的朝臣,最后落回皇帝司马奕身上,语气稍缓,却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力量:
“陛下勿忧。臣此去,必不使胡马度过伊阙。江东安危,系于一身,臣自有分寸。”
说罢,他不再多言,对着御座微一颔首,便转身,大步向殿外走去。玄色锦袍与紫貂大氅在身后卷动,带起一阵风,刮过两旁躬身屏息的百官。
走出太极殿,刺目的阳光洒落。桓温眯起眼,望向西边天空。那里,云层翻卷,似有龙虎相争。
“慕容儁,慕容恪……来的正好。”他低声自语,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,“且看这中原鹿死谁手。”
他并未立刻离去,而是站在高高的台基边缘,俯瞰着整个建康城。秦淮河如带,市井喧嚣隐约可闻。这座繁华而脆弱的都城,它的安危,此刻似乎真的系于他一人之身。
“至于慕容垂……”桓温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,“你又在玩什么把戏?东海……陆昶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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