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元庭枯爪般的手悬停在襁褓上方,指尖萦绕着源自荆棘玉佩的阴冷气息。那双空洞的、爬满血丝的眼睛,死死盯着床上安静的女婴。那双纯净的琉璃色眼眸,如同两面冰冷的镜子,映照着他扭曲的、被恐惧彻底侵蚀的灵魂。方才柳夫人那不顾一切的闯入,女儿攥住莲瓣后离奇平复的痛苦,以及此刻这平静到诡异的对视,都像无数根烧红的针,狠狠刺入他被国师意志禁锢的脑海深处,搅动着最深沉的恐惧和一丝…几乎被碾碎的、源自血脉的惊悸。
“灾星…果然是灾星!”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,不知是在说服自己,还是向冥冥中那无形的掌控者辩解,“连…连亲娘都克!”他猛地收回手,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,踉跄后退一步,枯瘦的身体在灌入窗内的寒风中瑟瑟发抖。他不敢再看那双眼睛,那纯净的琉璃色让他感到一种被审判的窒息。
“老爷!夫人她…她撞破了头!”春杏扑在墙角昏迷不醒、额头淌血的柳夫人身边,带着哭腔喊道。柳元庭空洞的目光扫过妻子惨白的脸,眼中没有一丝波澜,只有更深的、被恐惧催化的暴戾。“抬走!关进西院!没我的命令,谁也不许放她出来!”他嘶哑地命令着冲进来的家丁,随即猛地转向床上那安静的女婴,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挣扎彻底熄灭,只剩下冰冷的、非人的指令,“把这妖物…给我看好!门窗封死!再让她接触到外人…你们就给她陪葬!”
沉重的木门轰然关闭,落锁的金属撞击声冰冷刺耳。最后一丝天光也被隔绝,屋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与阴寒。只留下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小丫鬟,蜷缩在墙角,如同受惊的鹌鹑,连呼吸都小心翼翼。
窗外,狂风暴雨依旧肆虐,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彻底清洗、撕碎。
张乳娘暴毙的阴影,如同瘟疫般在柳宅内外疯狂滋长。白发妖童“触之即死”的流言,经过无数张恐惧渲染的口舌,早已扭曲成了更恐怖、更离奇的版本。
“何止是碰头发!听说连看一眼,夜里都会噩梦缠身!” “柳老爷请了高僧来看,高僧只说怨气冲天,是九幽爬出来的孽障!” “柳家祖坟冒黑烟了!这是要断子绝孙的征兆啊!” “再这样下去,整个府城都要遭殃!必须除了这祸根!”
恐慌如同滚雪球般壮大,终于汇聚成一股无法忽视的洪流。三日后的清晨,天色依旧阴沉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柳宅正厅,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。
三位须发皆白、身着锦缎、手持龙头拐杖的族老端坐主位,面色沉肃,眼神锐利如刀。他们是柳氏宗族里辈分最高、权势最重的长辈,柳元庭见了也得躬身行礼。此刻,他们齐聚于此,只为一件事——处置那个给宗族带来巨大灾厄和耻辱的“妖孽”。
“元庭!”为首的大族老,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家门不幸,出此妖物!克死生母(指张乳娘),冲撞亲母(指柳夫人),污秽门楣,更致流言四起,我柳氏百年清誉毁于一旦!祖宗震怒,族中人心惶惶!此妖孽不除,我柳氏阖族危矣!”
另一位族老接口,语气更加森冷:“为保宗族血脉,为安祖宗之灵,更为了江南府城万千黎庶!此妖孽,必须即刻处死,以儆效尤!沉塘!焚身!挫骨扬灰!方能平息天怒人怨!”
“沉塘!沉塘!”其他族老和跟来的几位宗族管事齐声附和,目光灼灼,如同盯着一个必须被清除的毒瘤。
柳元庭垂首站在下首,宽大的袖袍下,双手死死攥紧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。他脸色灰败,额角青筋突突跳动。沉塘…挫骨扬灰…这些冰冷的字眼砸在他心上,却只激起一片麻木的回响。国师的意志如同冰封的枷锁,牢牢禁锢着他的思维——那个孩子是“祭品”,是维系柳家满门性命的筹码,不能死…至少现在不能死…
“族老…”柳元庭艰难地开口,声音嘶哑干涩,“那…那毕竟是我的骨血…沉塘…是否太过…”
“骨血?!”大族老猛地一拍桌子,龙头拐杖重重顿地,发出沉闷的巨响,震得柳元庭浑身一颤!“妖孽何来骨血?!那是披着人皮的祸胎!元庭!莫要妇人之仁!你是一家之主,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!柳家数百口性命,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妖物?!今日若不除她,休怪我等开宗祠,请家法,将你这一支…逐出宗族!”
逐出宗族!
这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,狠狠砸在柳元庭头上!在宗法大于天的时代,被逐出宗族,意味着失去一切庇护,成为无根浮萍,任人践踏!柳家百年基业,顷刻化为乌有!国师…国师能护住被宗族唾弃的丧家之犬吗?他不敢想。
恐惧,更庞大的、关乎整个家族存亡的恐惧,瞬间压倒了一切。那点可怜的、源自血脉的挣扎,被彻底碾碎成齑粉。他猛地抬头,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,只剩下如同深潭死水般的空洞和服从。
“是…是…”他深深躬下腰,背脊弯成一个卑微的弧度,声音麻木,“元庭…遵命。”
正午。天光被浓厚的铅云死死压住,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惨白。柳宅后园,一处废弃的荷塘。
塘水浑浊发绿,漂浮着厚厚一层腐烂的枯叶和水藻,散发出刺鼻的腥臭。几枝早已枯死发黑、形如焦炭的荷梗,如同垂死者的枯骨,凄惨地刺出水面,在死寂的水面上投下扭曲的倒影。枯荷的形态,竟隐隐与北境寒潭边那些被焚城金焰燎烤过的焦黑残梗,有着令人心悸的相似。 塘边,柳氏宗族的几位核心人物肃立着,面色凝重而冷酷。几个心腹家丁,手持粗麻绳和沉重的石块,如同等待行刑的刽子手。
柳元庭独自一人,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,一步步走向塘边。襁褓很轻,轻得像一片羽毛,却又重得如同压在他心口的一座山。他能感觉到怀里那微弱的、几乎感觉不到的心跳和呼吸。
襁褓中的柳含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,小小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。她费力地睁开那双纯净的琉璃色眼眸,茫然地望向阴沉的天幕。她没有哭,只是安静地看着,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毫无所知。
柳元庭的脚步在塘边停下。浑浊的塘水倒映着他灰败麻木的脸。他看着女儿那双眼睛,那纯净的琉璃色,在灰暗的天光下,像两颗易碎的宝石。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端,几乎要冲破那冰封的麻木。他猛地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带着腐烂气息的冰冷空气。
“动手吧。”大族老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响。
一个家丁上前,面无表情地将一块拳头大小、棱角分明的沉重石块,塞进襁褓之中,紧贴着柳含烟冰凉的身体。接着,用粗砺的麻绳,一圈圈,死死缠绕,将襁褓与石块紧紧捆缚在一起。动作粗鲁而熟练。
柳元庭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。他看着女儿被包裹在冰冷的石块和绳索里,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依旧睁着,安静地、不解地看着他。仿佛在无声地询问:爹爹,为什么?
“沉!”大族老的命令如同冰锥刺下。
柳元庭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!他几乎是凭着身体最后的机械本能,双臂猛地向前一送!
扑通!
一声沉闷的、如同巨石投入泥沼的声响。
小小的襁褓,带着沉重的石块,瞬间被浑浊腥臭的塘水吞没!只留下一圈迅速扩散、又迅速被浮萍掩盖的涟漪。
水面归于死寂。只有几根枯黑的荷梗,在寒风中轻轻摇曳,如同无声的墓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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