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府西厢那间狭小的书斋,门窗紧闭,厚重的棉帘隔绝了外面渐暖的春日气息,也隔绝了所有市井人声。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,弥漫着陈旧纸张、干涸墨汁和浓烈药草混合而成的沉郁气味,其中更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、仿佛从骨髓深处渗出的阴冷寒意。桌上,一盏长明油灯日夜不熄,豆大的火苗在近乎凝固的空气中微弱地跳跃着,将崔明远伏案的身影拉长、扭曲,如同钉在墙壁上挣扎不休的鬼魅。
自西子湖畔文会归来,已逾一月。
那一日紫藤花架下的惊鸿一瞥,那双琉璃色眼眸中倒映的纯净惊愕,以及那瞬间涌入心田、驱散了十五年冰寒空荡的温暖清泉……如同最炽烈的毒药,早已深深烙印进崔明远灵魂的最深处,日夜灼烧。
然而紧随而至的,是荆棘玉佩那焚心蚀骨的灼热反噬!是心脉被无形钢针疯狂穿刺的剧痛!是如同跗骨之蛆的诅咒发出的、不容置疑的死亡警告!
那缕情愫,是毒!是火!是能将他彻底焚毁的诅咒之源!
恐惧!巨大的、如同深渊般的恐惧,瞬间压倒了那短暂的温暖悸动。他狼狈逃回这间书斋,如同受惊的困兽逃回唯一熟悉的巢穴,亲手将门窗锁死,将自己彻底隔绝在这方寸囚笼之中。
唯有苦读!唯有将全部心神沉入经史子集、律令策论的浩瀚墨海之中!唯有让那些冰冷的文字、繁复的义理、沉重的责任,如同最坚固的冰封牢笼,死死地、一层又一层地,镇压住心中那头因那霜发少女而苏醒、却又被诅咒死死扼住咽喉的猛兽!
他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,昼夜颠倒地运转。案头堆积的卷宗越来越高,写满批注的书页越摞越厚。他强迫自己一遍遍咀嚼那些艰涩的条文,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凝聚于笔端,书写着关于河工、赋税、吏治的策论。每一个字落下,都仿佛在心头压下一块冰冷的巨石。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,额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,双眼因过度疲惫而布满血丝,如同蛛网般密布,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和压抑到极致的冰封。
然而,人心岂是顽石?
总有那么些瞬间,在他稍作停笔,或是在灯油即将燃尽、光线骤然暗淡的刹那,心神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丝松懈。
便是这一丝松懈,足以致命!
紫藤花架下,那抹霜雪般的银发…那片飘落在少女纯净侧脸上的淡紫花瓣…那双倒映着花瓣与惊愕的琉璃色眼眸…那瞬间涌遍全身、驱散了十五年冰寒的温暖清流…
这些画面,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,在他心神松懈的瞬间,猛地窜出,狠狠噬咬!
每当此刻!
嗡——!!!
那如同地狱丧钟的恐怖嗡鸣,便会毫无预兆地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炸响!
心口紧贴的荆棘玉佩,瞬间变得滚烫!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的烙铁!灼热的高温穿透衣物,狠狠灼烫着他的皮肉!玉佩表面那些扭曲的荆棘纹路,更是如同烧红的毒蛇,在他心口剧烈地游走、扭动!仿佛要从内里将他撕裂!
“呃啊!”崔明远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痛哼,身体猛地弓起!手中的笔脱力跌落,“啪嗒”一声砸在砚台边缘,溅起几点浓黑的墨汁!他双手死死捂住心口,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!巨大的痛苦让他眼前阵阵发黑,金星乱冒,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,沿着瘦削的脸颊滚落,砸在桌面上冰冷的纸张上。
绞痛!
那绝非寻常的心绞痛!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、带着毁灭意志的惩罚!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,精准地、疯狂地刺向他心脉中刚刚萌生过“情念”的每一寸地方!要将那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碾灭、焚毁!
每一次情念的翻涌,无论多么微弱,都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,瞬间引爆这惨烈的酷刑!
剧痛如同狂潮,一波接着一波,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神。冷汗浸透了背后的衣衫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他死死咬住下唇,直至口中弥漫开浓重的铁锈腥味,才勉强将几乎冲口而出的惨嚎压回喉咙。不能出声!不能让母亲担忧!更不能…更不能让那诅咒得逞!
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、痛苦到近乎狰狞的眼睛!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剑,狠狠刺向桌上那篇写到一半、关于冗员裁撤的策论!仿佛那些冰冷的文字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!他颤抖着、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,重新抓起那支跌落的笔!笔尖狠狠戳入浓稠的墨汁之中!
写!继续写!
他用意志强行驱赶脑海中那霜发的身影!用笔尖的疯狂滑动来对抗心口的剧痛!每一个字都写得力透纸背,如同刻在石头上!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狠戾!仿佛要将那不该有的悸动、那带来毁灭的温暖,连同这噬心的剧痛,一并钉死在冰冷的文字牢笼里!
书斋内,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,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以及油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。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,只有无尽的墨海和心口反复灼烧的剧痛。
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:品书中文(m.pinshuzw.com)三生三世红尘劫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