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的轮廓在黎明前的灰暗中显现,如同蛰伏的巨兽,褪去了江南烟雨的温婉,只余下棱角分明的森严与冰冷。崔明远一行人抵达巍峨的朝阳门外时,天边刚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。连日纵马疾驰,风餐露宿,人人皆已疲惫不堪,满身征尘泥垢。
崔明远勒住缰绳,坐骑喷着灼热的鼻息。他抬首望向那高耸入云的朱红城门,城楼上金钉铜兽在微光中闪烁,威严肃穆,却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。心口那沉寂的烙印毫无反应,而怀中的御赐玉佩,自踏入京畿地界,便隐隐透出一股挥之不去的、滑腻的微凉,如同毒蛇贴着肌肤游走。
“来者止步!验明身份!”城楼上传来守军校尉洪钟般的喝问,打破了清晨的死寂。
崔明远示意亲卫递上勘合与官凭。那校尉验看过后,眼神却陡然变得极其复杂,混合着审视、警惕,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避忌。他并未如常打开侧门放行,而是匆匆下了城楼。
片刻之后,沉重的城门并未开启,反而是一队盔甲鲜明、手持长戟、腰佩绣春刀的大内禁卫,在一名身着绯红麒麟袍、面白无须、眼神阴鸷的太监带领下,如同无声的幽灵,从门洞阴影中鱼贯而出,瞬间将崔明远一行团团围住!
冰冷的长戟寒光闪烁,隔绝了内外。气氛瞬间紧绷如弦!
那绯袍太监,正是司礼监提督、皇帝心腹之一,王振的心腹干将——高起潜。
高起潜目光如同淬毒的银针,在崔明远风尘仆仆、难掩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形上扫过,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假笑,尖细的声音拖长了调子:
“崔探花郎,一路辛苦。皇爷惦记着您南巡的‘功绩’,特命咱家在此恭候大驾。”他刻意加重了“功绩”二字,带着浓重的讥讽。“皇爷口谕:崔明远即刻入宫,陛下有要事垂询。其余人等,城外候旨!不得擅离!”
“入宫?”崔明远眉头紧锁,琉璃色的眼眸深处寒光一闪,“高公公,下官奉旨回京述职,理应先行归家梳洗,再递牌子请见。此乃朝廷规制……”
“崔探花!”高起潜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不容置疑的阴冷威压,打断了崔明远的话,“您怕是还没明白眼下的情形!皇爷的‘垂询’,就是此刻!就是此地!您是要抗旨吗?”他身后的禁卫手中长戟猛地向前递进半寸,冰冷的锋刃几乎触碰到崔明远亲卫的铠甲!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禁卫们眼神冰冷,如同看着囚徒。崔明远的亲卫们手按刀柄,怒目而视,却不敢妄动。
崔明远目光如刀,扫过高起潜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,扫过那森然的戟林。怀中的玉佩那滑腻的微凉感愈发清晰,如同活物在蠕动。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涌的怒火和那强烈的不祥预感,缓缓下马。
“臣,遵旨。”声音平静无波,却似冰面下汹涌的暗流。
“这就对了嘛。”高起潜假笑一声,拂尘一摆,“来人,伺候崔探花进宫。”他特意强调“伺候”二字。
两名身材魁梧、面无表情的禁卫上前,一左一右,看似护卫,实则如同押解囚犯般,将崔明远夹在中间。那姿态,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与侮辱。
“大人!”身后亲卫焦急低呼。 崔明远没有回头,只留下一个挺直的背影,在禁卫的“簇拥”下,一步步踏入那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洞。沉重的朱红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,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,隔绝了内外,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自由。
皇宫,这座天底下最尊贵的囚笼。
崔明远并未被引至任何用于召见臣子的暖阁或偏殿,而是被径直带到了位于西六宫最偏僻角落的一处宫院——清漪阁。
阁楼临水,景致本该清幽,此刻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阴冷。高大的宫墙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条状,灰蒙蒙的,透不进多少光亮。院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,只有几件半旧的桌椅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未住人的尘土与霉味。
“崔探花,您就在此安心‘歇息’,静候皇爷召见。”高起潜站在院门口,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,“每日膳食自有人送来。若无旨意,还请……莫要随意走动。这宫里规矩大,若是冲撞了哪位贵人,或是‘误入’了不该去的地方,咱家也担待不起。”
他话语绵里藏针,将软禁之意说得冠冕堂皇。
“下官需要笔墨纸砚,上书陈情。”崔明远冷冷道。
高起潜笑容不变,眼中却闪过讥诮:“探花郎莫急。该让您说话的时候,自然会让您说。眼下,还是‘静养’为宜。”他不再多言,拂尘一摆,转身离去。院门在他身后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小太监紧紧关上,随即传来铁链加锁的“哗啦”声!
清漪阁,彻底成了一座华丽的囚室。
崔明远独自站在空旷死寂的庭院中,环顾四周高耸的宫墙。那无形的枷锁,已然套牢。他尝试走到院门,透过门缝,只见外面守卫森严,禁卫的身影如同石雕般伫立,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院内。任何试图靠近门边的举动,都会引来冰冷如刀的目光。
他回到室内,试图寻找纸笔。空荡荡的桌案上,只有一盏积满灰尘的油灯和一个干涸的砚台。连半张纸片也无。他走到窗边,窗棂被从外面钉死,只留下狭窄的缝隙,窥见的只有冰冷的宫墙一角。
上书?自辩?打探消息? 此路皆绝!
孤立无援!真正的孤立无援!昔日琼林宴上把酒言欢的同科进士?此刻只怕避之唯恐不及!那些曾对他才华赞许有加、甚至在他拒婚风波中暗中声援过的清流官员?在国师编织的“妖星”罗网和皇帝的震怒之下,谁敢发声?
就在这时,宫墙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伴随着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,似乎在与守卫争执。
“……老夫乃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儒!有要事需面见陛下陈情!事关国体,岂容尔等阻拦?让开!”
恩师!是恩师周延儒的声音!崔明远心头猛地一震,几步冲到窗边,透过缝隙极力向外望去。
只见清漪阁外的小径上,须发皆白、身形清瘦的周延儒,正被几名禁卫拦在外面。老人满脸怒容,手指颤抖地指着拦路的禁卫,试图硬闯。
“周大人息怒!”高起潜那阴柔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嘲弄,“皇爷正在静养,不见外臣。您老还是请回吧。哦,对了,皇爷还让咱家给您带句话:周大人年事已高,都察院事务繁巨,近来似乎……力有不逮?陛下念您劳苦功高,特赐您……‘闭门思过’三日!好好想想,这朝廷法度,究竟该如何持守?莫要被一些……‘妖言邪行’迷了心智才好!”
“你!高起潜!阉竖安敢辱我?!”周延儒气得浑身发抖,声音悲愤。 “来人,送周大人回府!”高起潜声音陡然转厉。
两名禁卫立刻上前,几乎是半架半推地将这位三朝老臣拖离了小径。周延儒踉跄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,只留下风中一声悲怆无奈的叹息。
崔明远死死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几乎渗出血来。琉璃色的眼眸中,燃烧着熊熊怒火与刻骨的悲凉!恩师因他受辱被斥!闭门思过!这是何等赤裸裸的警告与打压!他崔明远,如今竟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!连累得恩师一世清名受损!
恩师的背影消失后,外面很快又恢复了死寂。只有守卫们偶尔低低的交谈声飘进来,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崔明远的耳朵。
“……听说了吗?江南柳家……啧啧,全完了!” “可不是!那么大的宅子,听说被黑雾吞了,连渣都没剩下!邪门得很!” “那柳家不是有个银发的……” “嘘——!噤声!那‘妖星’就在里头呢!小心惹祸上身!” “怕什么!一个泥菩萨过江的囚徒罢了!柳家那妖女,肯定也死得连灰都不剩了!正好一对儿……”
“死得连灰都不剩了……”
这几个字,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崔明远的心上!又如万钧重锤,狠狠砸在他的胸口!
嗡——!!!
脑海一片空白!心口那片沉寂的烙印处,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、如同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!那痛楚如此真实,如此绝望!仿佛印证了那守卫口中最残酷的结局!
烟儿……烟儿真的……湮灭在那污秽魔劫之中了?连一丝痕迹……都未曾留下?
“呃——!”崔明远闷哼一声,眼前阵阵发黑,身体踉跄着后退,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,才勉强稳住身形。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,被他死死咽了回去。
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缓缓滑坐在地。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冤屈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。琉璃色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的光芒,只剩下无尽的、死寂的灰败。
宫墙森森,锁住了他的身躯。 恶意滔天,污浊了他的声名。 恩师受辱,因他而蒙尘。 而烟儿……那个他心之所系、魂之所牵的人……或许真的……永堕黑暗,再无归期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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