狭小昏暗的房间里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一股浓烈的、混杂着草药苦味、病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气息和木头霉烂的味道,刺得伊恩的鼻腔阵阵发痛。
他那副在蒸汽爆炸中受损的肺部,正在无声地抗议着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错位的、机械摩擦般的杂音。
他的目光,落在那只被随意丢在床头柜上的、空空如也的钱袋上。
那只用上好的亚麻布制成的、上面还绣着一个早已褪色的斯图亚特家族纹章的钱袋。
他全部的家当,就这么悄无声息地,换成了旁边那碗已经凉透了的、散发着苦涩药味的黑色汤药。
床上,那个看起来很年轻,生命力却仿佛已被抽干的女人,还在用一种认命般的、死寂的眼神看着他。
她的嘴唇干裂,眼窝深陷,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阵剧烈的、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咳嗽。
“……是来收房租的吗?”
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再……再宽限我两天……汤姆他……他很快就能……找到活儿了……”
汤姆。
伊恩的心里,将这个名字和外面那个一瘸一拐、眼神却像狼一样警惕的孩童身影,对应了起来。
他没有回答女人的话。
他的大脑,正像一台精密的差分机,飞快地运转着。
偷窃,是为了换取这碗看起来毫无用处的汤药。
而汤药,是为了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母亲。
这是一个简单得近乎残酷的逻辑链。
在这个被秩序遗忘的、如同腐烂伤口般的第十七街区,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、身体还有残疾的孩童,用他那并不高明、却无比熟练的偷窃技巧,笨拙地、执着地,履行着“儿子”这个身份的职责。
伊恩想起了他们在第十八街区看到的那个抱着死去孩子的、眼神空洞的母亲。
他想起了嗷呜那番关于革命的、充满了野性与狂热的宏大叙事。
“想用一块创可贴,去治愈一个已经从内部彻底腐烂的身体,是愚蠢的。”
是的,是愚蠢的。
但眼前这个孩童的行为,这种在绝对的黑暗与绝望中,依旧闪烁着的、属于亲情的微光,却像一根滚烫的针,狠狠地刺进了伊恩那颗已经变得冰冷而坚硬的心。
这是一种“错误”。
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、人命如草芥的“正确”世界里,这种不计后果的、为了亲人而奋不顾身的孝心,本身就是一种最不合时宜的、最美丽的“错误”。
就在这时,那扇破烂的木门,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被从外面推开了。
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,随手将门关上。
是汤姆。
他怀里抱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、小小的包裹,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疲惫和放松。
但当他抬起头,看到站在母亲床边的伊恩时,他脸上的所有表情,都在瞬间凝固了。
那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,先是闪过一丝困惑,随即被巨大的、无法掩饰的惊恐所取代。
他怀里的油纸包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,露出里面几块干硬的、散发着霉味的黑面包。
汤姆的身体,像一只被猎人盯住的兔子,瞬间紧绷。
他没有立刻逃跑,而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,后背紧紧贴住冰冷的门板,身体微微弓起,摆出了一个随时准备扑上来拼命的、野兽般的姿态。
他认出了伊恩。
认出了这个被他偷走全部家当的、看起来很好欺负的“体面人”。
他以为自己甩掉了他。
但他没想到,这个人竟然找到了这里。
“汤姆……?”
床上的女人,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,她挣扎着想坐起来,声音里充满了担忧。
伊恩没有理会她。
他的目光,平静地落在了那个正处于极度惊恐和戒备中的孩童身上。
他没有愤怒,没有呵斥。
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,将那只空空如也的、属于斯图亚特家族的钱袋,拿了起来,对着汤姆,轻轻地晃了晃。
这个动作,像一个信号。
汤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那双故作凶狠的眼睛里,终于流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、孩子般的恐惧和绝望。
他知道,自己完了。
他死死地咬着嘴唇,牙齿因为用力而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,似乎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、意料之中的殴打和惩罚。
在第十七街区,被抓住的小偷,下场通常只有一个——被打断另一条腿。
伊恩看着他,看着他那副宁愿拼命也不愿求饶的、如同孤狼般的倔强模样,心中那片冰冷的湖面,再次泛起了涟漪。
他没有走上前。
他只是用另一只手,指了指床上那个因为儿子的归来和眼前的变故而愈发不安、剧烈咳嗽起来的女人。
“为了她?”
伊恩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柄重锤,狠狠地砸在了汤姆的心上。
汤姆的身体猛地一震。
他那双强撑着凶狠的眼睛,瞬间红了。
他死死地咬着下唇,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,但巨大的、滚烫的泪珠,却不受控制地从他那脏兮兮的脸颊上滚落,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、湿润的印记。
他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。
但他的沉默,他的眼泪,已经回答了一切。
房间里,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,只有女人那压抑不住的、痛苦的咳嗽声,和窗外偶尔传来的、悠长的风声。
过了许久,伊恩缓缓地,将那只空钱袋,重新塞回了自己的口袋。
然后,在汤姆那充满不解和惊愕的目光中,伊恩从怀里另一个更贴身的口袋里,掏出了一枚硬币。
一枚在昏暗的房间里,依旧闪烁着温润而又迷人的、属于黄金独有光泽的硬币。
赤金币。
在第十七街区这种地方,这样一枚金币的出现,无异于在黑暗的深海里,点亮了一座灯塔。
足以吸引来无数饥饿的、择人而噬的鲨鱼。
汤姆呆呆地看着那枚金币,他甚至忘记了呼吸。
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钱。
他这辈子偷过的所有东西加起来,或许都抵不上这枚小小的、漂亮的金属圆片价值的十分之一。
伊恩没有说话。
他只是拿着那枚金币,缓步走到汤姆面前。
汤姆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,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,以为那只拿着金币的手,下一秒就会变成一个狠狠扇向他脸颊的耳光。
然而,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。
他只感觉到,一只冰冷的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手,轻轻地、将那枚同样冰冷的金币,塞进了他那因为紧张而攥得死紧的、小小的手心里。
汤姆猛地睁开眼,难以置信地看着伊恩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他的声音沙哑,充满了不真实感。
“这不是施舍。”
伊恩开口了,他的声音依旧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这是一笔交易。”
伊恩指了指床上的女人,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,亮得像两簇冰冷的火焰。
“我买的,是你母亲的命。”
“用这枚金币,去‘河床诊所’,或者任何一个你信得过的地方,给她买最好的药,找最好的医生。让她活下去。”
“这是你欠我的。”
伊恩的声音里,没有任何同情或怜悯,只有一种冰冷的、近乎残酷的、属于交易者的逻辑。
“听懂了吗?”
汤姆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金币,又抬头看了看伊恩那张平静得有些可怕的脸,大脑一片空白。
他听不懂什么交易,也听不懂什么逻辑。
他只知道,眼前这个被他偷了钱的男人,没有打他,没有骂他,反而……给了他一枚能救妈妈命的金币。
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、巨大的、混杂着狂喜、感激、愧疚与困惑的情感洪流,瞬间冲垮了他那颗早熟而坚硬的心。
“扑通——”
男孩的膝盖一软,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、满是污水的地板上。
他想说些什么,想说“谢谢”,想说“对不起”。
但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能发出野兽般的、压抑的呜咽。
他低下头,将那枚金币死死地攥在手心,任由滚烫的泪水,肆无忌惮地冲刷着脸上的污泥,滴落在地上。
伊恩没有去扶他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,像一个最冷静的观察者,将眼前这幅充满了“错误”美感的画面,深深地刻进了自己的记忆里。
然而,他没有注意到。
就在他将金币塞给汤姆的那一刻。
就在那枚金币,在那昏暗的房间里,闪烁出那抹迷人却又致命的光芒的瞬间。
门外那条本就寂静的巷子里,变得更加寂静了。
隔壁棚屋里传来的、夫妻争吵的声音,停了。
远处传来的、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声,也停了。
就连头顶上空,那些连接着不同建筑的缆绳上,偶尔传来的匆匆脚步声,也消失了。
仿佛在这一瞬间,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。
一股无形的、冰冷的、如同无数条毒蛇吐信般的贪婪气息,从四周那些黑暗的、看不见的角落里,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。
一双双隐藏在门缝后、窗帘后、垃圾堆后的、充满了饥饿与欲望的眼睛,像黑夜中的狼瞳,不约而同地,死死地,锁定在了这间破败的、亮着微弱灯光的木屋。
锁定在了那个跪在地上、手中正攥着一枚足以改变命运的金币的、瘦弱的孩童身上。
跪在地上的汤姆,也察觉到了这股诡异的、令人窒息的安静。
他那源于底层生存本能的、野兽般的直觉,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。
他抬起头,那双还挂着泪痕的黑曜石般的眼睛里,刚刚燃起的希望和狂喜,瞬间被一股更深沉、更刺骨的恐惧所取代。
他攥着金币的手,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他终于明白,自己手中攥着的,不是希望。
那是一块滚烫的、足以将他们母子二人烧成灰烬的烙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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