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意，是刺骨的寒意，顺着脊椎一路蔓延到头皮，炸开一片麻木的恐惧。
谢清晏感觉自己轻飘飘的，像一片无所依凭的羽毛，在混沌与黑暗中浮沉。耳边是喧嚣的风声，又像是无数亡魂的呜咽，凄厉而绝望。她努力想睁开眼，眼皮却沉重如铁，只能感受到一种极速下坠的失重感，仿佛正坠向无底深渊。
猛地，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脖颈处传来！
那不是刀锋掠过的锐利，而是某种更沉重、更蛮横的力量狠狠撞击的钝痛，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可怕声响，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。
“呃……”
一声压抑的闷哼冲破喉咙，谢清晏倏地睁开了双眼！
映入眼帘的，不是阴森恐怖的刑场，也不是想象中的幽冥地府，而是熟悉的绣着缠枝莲纹的锦帐顶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、她惯用的梨花香薰的气息，宁神静心。
她僵硬地转动脖颈，环顾四周。紫檀木雕花拔步床、窗边小几上摆着的白玉花瓶、墙角立着的琉璃屏风……这里是她的闺房，她在镇北侯府“锦绣阁”的卧房。
怎么回事？
她不是已经死了吗？在万千百姓的围观下，在父母族人悲怆的目光中，在那座象征着皇权与刑罚的断头台上，被那沉重的侧刀……
谢清晏下意识地抬手，抚向自己的脖颈。肌肤光滑细腻，没有任何伤口，只有指尖触及下温热的体温，证明着她确实还活着。
可那死亡的触感，那般真实，那般冰冷，如同附骨之疽，依旧缠绕不去。
是梦吗？
那般详尽、那般刻骨铭心的噩梦？
她记得清清楚楚，永熙二十三年，秋，霜降。
镇北侯府通敌叛国的罪名如山压下，曾经赫赫扬扬、军功卓着的将门世家，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。父亲谢擎苍，大雍朝的北境柱石，被削爵下狱，受尽酷刑；母亲随父而去；兄长血染沙场，马革裹尸的忠烈之名也被玷污；而她，曾经名动京城、被誉为“将门明珠”的谢清晏，则被自己倾心相待、深信不疑的未婚夫——端王世子萧元澈，亲自送上断头台。
他看着她，眼神里没有半分昔日的情意，只有冰冷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。他说：“清晏，谢家罪有应得，你不该心存怨怼，安心去吧。”
安心？
如何安心！
滔天的冤屈，灭门的血海深仇，锥心刺骨的背叛……叫她如何能安心！
断头台下的百姓在唾骂，扔着烂菜叶和石块。她穿着那身囚服，血迹斑斑，发丝凌乱，却倔强地挺直了脊梁。抬头望天，秋日高悬，刺目的阳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，却也照不亮她心中无边的黑暗与绝望。
在侧刀落下的前一瞬，她咬破舌尖，以血为誓，若有来生，定要那些负她、害她、灭她满门之人，血债血偿！
然后，便是那声惊天动地的雷鸣，仿佛天公震怒，紧接着是脖颈处传来的剧痛和永恒的黑暗……
谢清晏猛地从回忆中惊醒，冷汗已浸湿了中衣。她掀开锦被，赤足走到梳妆台前。巨大的水银镜中，映出一张略显稚嫩却已初现绝色的脸庞。眉眼如画，肌肤胜雪，唇不点而朱，正是她十六岁时的模样。眼神不再是历经沧桑后的死寂与悲凉，而是属于少女的清澈，只是此刻，这清澈的眼底深处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惊悸、仇恨，以及一丝重获新生的冰冷锐利。
“今日……是什么日子？”她喃喃自语，声音因刚刚梦魇而带着一丝沙哑。
守在门外的贴身大丫鬟听到动静，轻轻推门而入，见谢清晏赤脚站在地上，惊呼一声：“小姐，您怎么光着脚下地了？仔细着了凉！今日是您及笄礼的前夜呀，夫人特意吩咐了，让您好好歇息，明日可有得忙呢。”
及笄礼前夜……
谢清晏心中巨震！
永熙二十年，十月十四，她及笄礼的前夜！
她真的回来了！回到了三年前，家族倾覆的危机尚未真正降临，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！
血衣变嫁衣……
梦中那染血的囚服，与眼前这满室为明日及笄礼准备的、象征着喜庆与未来的华美衣裳首饰，形成了荒谬而尖锐的对比。
“柳眠，”谢清晏唤着丫鬟的名字，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，甚至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，“帮我更衣，我要去见母亲。”
柳眠有些诧异，小姐平日虽有些骄纵，但此刻的眼神却格外不同，沉静得让人心慌。她不敢多问，连忙取来一件家常的藕荷色绣折枝梅花襦裙，伺候谢清晏穿上。
看着镜中渐渐被华服包裹的身影，谢清晏的指尖悄然收紧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，带来一丝刺痛，让她更加清醒。
三日之内，索命三册。
这并非一句空泛的誓言。她记得，前世谢家被构陷的所谓“铁证”中，最致命的便是三本由心腹之人“亲笔”所书的通敌密函，分别指向三个关键人物：掌管京城防务的巡防营副将赵阔、父亲麾下负责军械调度的参军孙文谦，以及……一个她此刻才隐隐觉得不对劲的、与内宅牵连颇深之人。
这三本册子，是悬在谢家头顶的利剑。而这一世，她要在这利剑落下之前，先一步将其折断，甚至，反向掷出！
“小姐，夫人这会儿应该在正院处理明日宴客的琐事呢。”柳眠一边为她梳理如墨青丝，一边轻声提醒。
“无妨，我去正院寻她。”谢清晏语气淡然，目光却透过镜子，仿佛已穿透重重屋宇，看到了那些隐藏在暗处、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。
她走出“锦绣阁”，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而行。秋日的阳光透过廊柱洒下斑驳的光影，园中菊花盛开，丹桂飘香，一切都显得宁静而美好。下人们见到她，纷纷恭敬行礼，眼神中带着对侯府千金的敬畏与羡慕。
这就是她曾经拥有并视为理所当然的一切。权势、地位、家族的荣耀、父母的宠爱……而这一切，都在三年后灰飞烟灭。
行至花园假山附近，隐约听到两个小丫鬟躲在后面嚼舌根。
“……听说了吗？明日及笄礼，靖王殿下可能会来呢！”
“真的？那位爷不是常年病着，连宫宴都很少露面吗？”
“谁知道呢，毕竟是侯爷千金的大日子……不过话说回来，咱们小姐和端王世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，世子爷今日还派人送来了贺礼，是一支极珍贵的赤金点翠步摇，可见对小姐多么上心……”
端王世子，萧元澈。
听到这个名字，谢清晏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，心底涌起的不是昔日的甜蜜，而是蚀骨的恨意和冰冷的嘲讽。天造地设？是啊，前世她也是这般认为，结果却是他亲手将她推入地狱。
而靖王……萧逐渊。皇帝幼弟，体弱多病，常年深居简出，在朝堂上几乎是个透明人。前世直到谢家覆灭，她也未曾与这位王爷有过什么交集。只依稀记得，他似乎死在她之前，死因成谜。
如今细想，一个“病弱闲散”的王爷，真的那么简单吗？
思绪流转间，已到了正院。母亲林婉蓉正在核对明日宾客名单和宴席流程，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，但更多的是为女儿长大的欣慰。
“娘亲。”谢清晏唤了一声，声音轻柔。
林婉蓉抬起头，见到女儿，脸上立刻绽开温柔的笑容：“晏儿怎么过来了？不是让你好生歇着吗？明日可是你的大日子。”她拉过女儿的手，触手微凉，不禁蹙眉，“手怎么这样凉？可是昨夜没睡好？”
感受着母亲掌心传来的温暖，谢清晏鼻尖一酸，几乎要落下泪来。前世刑场之上，母亲那悲痛欲绝、一夜白头的模样，是她心中永远的痛。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，依偎进母亲怀里，像小时候一样蹭了蹭：“娘，我做了个噩梦，心里害怕。”
林婉蓉只当是小女儿家的心思，轻轻拍着她的背，柔声安抚：“傻孩子，不过是梦罢了，当不得真。有爹娘在，谁也欺负不了我的晏儿。明日过后，我的晏儿就是大姑娘了……”
谢清晏在母亲怀中闭上眼睛，贪婪地汲取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。是的，有她在，这一世，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她的家人！
她状似无意地抬起头，问道：“娘亲，明日宾客这样多，安保事宜可都安排妥当了？我方才好像听丫鬟们议论，说巡防营的赵副将近日公务繁忙，不知明日能否到场？”
林婉蓉不疑有他，笑道：“你这孩子，操心这些做什么？府中护卫自是周全。赵副将与你父亲同袍多年，再忙也会抽空来的。”
谢清晏点点头，心中却是一凛。赵阔……第一个名字，已经出现。前世便是他“搜出”了第一本关键密函。及笄礼，人员繁杂，正是浑水摸鱼、栽赃陷害的绝佳时机。或许，危机并非远在天边，而是近在眼前。
她又与母亲说了会儿闲话，旁敲侧击地了解了些府中近日情况，尤其是与军中往来密切的人员动向，这才借口要回去准备，起身告退。
回到“锦绣阁”，谢清晏屏退了柳眠，独自一人坐在窗边。夕阳西下，天边晚霞如血，染红了半边天空。
她摊开手掌，掌心是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。
仇恨如火，在她胸腔里燃烧，但她知道，此刻最需要的不是冲动，而是绝对的冷静和缜密的谋划。她不再是那个单纯骄傲、容易轻信的将门明珠，而是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。
藏智于拙，敛去锋芒。
首先要做的，是确保明日及笄礼万无一失，绝不能给任何人可乘之机。然后，便是要暗中查探那三个关键人物的动向，尤其是赵阔。
还有……那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靖王萧逐渊。前世忽略的蛛丝马迹，这一世或许藏着破局的关键。
夜色渐渐笼罩了镇北侯府，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，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。但这光晕之下，涌动的却是无形的暗流。
谢清晏换上一身简便的衣裙，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门，如同暗夜中的一只灵猫，融入了沉沉的夜色里。她需要亲自去府中一些关键的地方看看，尤其是……父亲的书房外围。
前世，那所谓的“密函”，便是在父亲书房中被“意外”发现的。这一世，她绝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。
及笄礼，是她的新生之日，也将是某些人噩梦的开始。
“三日之内，索命三册……”她望着远处父亲书房隐约的轮廓，唇边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，“就从明日，开始吧。”
夜色中，少女的身影纤细却挺拔，那双曾映照着星辰大海的明眸，此刻只剩下洞察世事的冰冷和复仇的火焰。凤凰浴火，归来兮。而这第一声清鸣，必将惊动这看似平静的朝堂与深宅。
（第一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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