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城 · 罗五爷宅邸 · 天井堂屋
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。天井里弥漫着老山城特有的潮湿气息，混杂着淡淡的茶香和陈木的味道。堂屋内，一位身着深色中式褂子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、面容清癯的老者，正端坐在太师椅上，慢条斯理地斟茶。他看起来约莫六十许间，眼神并不如何锐利，却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淀与通透，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。这便是罗五爷。
引他们进来的精壮汉子默不作声地退到堂屋角落，垂手而立，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江凛三人。
“坐。”罗五爷没有抬头，只是指了指旁边的几张空着的太师椅，声音平和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江凛没有客气，忍着左手的隐痛，坦然坐下，腰背挺得笔直。苏晴坐在他身侧，姿态放松，眼神却依旧保持着警惕，快速将堂屋内的布局和可能的威胁点扫视了一遍。陈思远则显得有些拘谨，抱着资料箱，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边缘，大气不敢出。
罗五爷将三杯刚沏好的、碧绿清亮的茶水推到他们面前，这才抬起眼，目光首先落在江凛包扎着、但仍渗出些许殷红的左手上。
“挂彩了？”他语气平淡，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“小伤，不碍事。”江凛回答得同样平静。
罗五爷微微颔首，又看向苏晴，在她那双过于冷静、与这个时代普通女性截然不同的眼眸上停留一瞬，最后才看向紧张不安的陈思远，以及他紧紧抱着的那个箱子。
“赵家小子（指赵工）很少求到我头上。”罗五爷缓缓开口，声音带着老山城特有的腔调，“他说你们是搞学问的，遇到了天大的麻烦，是关乎国家前程的麻烦。”他顿了顿，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，轻轻吹了口气，“我罗老五，江湖草莽一个，不懂什么大道理，但也晓得‘天下兴亡，匹夫有责’。”
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江凛脸上，带着一丝审视：“码头那边动静不小，枪都响了吧？几位能从那龙潭虎穴里全身而退，还摆脱了后面的尾巴摸到我这儿，不是寻常人物。这份胆识和能耐，我罗老五佩服。”
江凛迎着他的目光，不闪不避：“罗老先生过奖。情势所迫，不得已而为之。多谢老先生收容之恩。”
“先别急着谢。”罗五爷放下茶杯，脸色稍稍凝重了几分，“你们惹上的对头，能量不小。我收到风声，不只是江湖上的魑魅魍魉在找你们，连官面上的人，也动了。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，压低了声音：“上面，”他指了指天花板，意有所指，“有人发了话，说是有危险分子流窜入城，携带重要国家机密，意图破坏安定。现在全城的公安、民兵，都在暗中排查，重点是生面孔，特别是……身上带伤，或是带有大量文件图纸的。”
陈思远闻言，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，抱着箱子的手更紧了。
苏晴的眉头也蹙了起来，这意味着他们不仅面临“银狐”的追杀，连原本可以有限度借助的官方力量，此刻也变成了需要躲避的对象。处境更加艰难。
江凛眼神一凛：“消息可靠吗？”
“我罗老五在这山城混了大半辈子，三教九流，总还有些门路。”罗五爷语气笃定，“这阵风，来得很急，很硬。你们之前的动静，怕是捅到天了，至少是捅到了对方能影响的最高层面。”
他看着江凛，意味深长地说：“对方这是要借官家的手，把你们逼出来，或者……直接按死。”
堂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，只有茶香袅袅。
江凛的大脑飞速运转。情况比预想的更糟。“银狐”能动用如此高层的关系，说明“潘多拉计划”的渗透远超预估。现在，他们几乎成了瓮中之鳖，寸步难行。
“罗老先生，”江凛再次开口，语气诚恳，“我们此行，只为保护陈工和他的研究成果，绝无他意，更不会危害地方。如今形势逼人，恳请老先生能再施援手，指点一条明路。”
罗五爷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重新端起茶杯，细细品了一口，半晌，才缓缓道：“我年轻时，跑船运货，在三峡遇到过风浪，船翻了，是路过的一支队伍（暗指八路军或游击队）救了我这条老命。他们跟我说，这天下，终究是要为老百姓谋福祉的。我罗老五读书不多，但记恩，也认这个理。”
他放下茶杯，目光扫过三人：“赵家小子信你们，我信他。你们做的事，既然关乎国家前程，我罗老五虽然力量微薄，但护你们几日周全，提供个落脚之地，还做得到。”
他话锋一转：“不过，我这里也非万全之地。风声太紧，外面查得严，你们需绝对安静，不可外出，不可与外界联系。吃喝用度，我会让人送来。至于下一步……容我想想办法，看看能不能找条稳妥的路子，送你们出去。”
这已是眼下能获得的最好结果。
江凛站起身，郑重地向罗五爷抱拳行了一礼（模仿这个时代的礼节）：“多谢罗老先生深明大义！此恩，我等铭记于心。”
苏晴也微微躬身示意。陈思远更是激动得连连道谢。
罗五爷摆了摆手：“不必多礼。后面那间厢房，你们暂且住下。记住，无论听到外面什么动静，都不要出来。”
他示意那个精壮汉子带他们去厢房。
就在江凛转身欲走时，罗五爷忽然又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：“小伙子，你手上的伤，最好仔细处理一下。我这儿有祖传的金疮药，效果还不错，待会儿让人给你送去。”
江凛脚步一顿，回头看向罗五爷，只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。他心中微动，点了点头：“有劳老先生。”
“信号稳定，已确认进入相对安全环境。”技术员报告道，“生命体征监测显示，江队伤口有感染风险，苏晴同志和陈思远同志处于高度精神紧张状态。”
林深看着主屏幕上终于停止高速移动、稳定在某个固定区域的三个蓝色光点，长长舒了一口气。但他知道，这安全是暂时的。
“接入历史档案数据库，交叉比对1978年前后，山城地区涉及技术引进、工业项目相关的异常压力或调查事件。”林深命令道。罗五爷带来的消息，印证了他的一个猜想——“潘多拉计划”的触角，远比他们初期预估的更深，甚至可能影响了某些决策层面。
“博士，检索到三条可能相关的记录。其中一条，1978年底，山城工业局一份关于‘重点技术项目安全审查’的内部报告被紧急叫停，原因不明。另一条，同期有一位主管工业的市领导被调离岗位，表面原因是健康问题，但时间点非常微妙。”
林深眼神凝重。历史的缝隙中，隐藏着太多被掩盖的波澜。
“持续监控该区域所有异常信号。尝试对‘银狐’可能使用的更高层级通讯频道进行背景噪音监听和分析，寻找其指挥链路的蛛丝马迹。”
他能做的，是利用未来的信息优势，尽可能为过去的战友照亮前路的迷雾。真正的破局，依然要靠江凛和苏晴在龙潭虎穴中的随机应变。
厢房不大，陈设简单，但干净整洁。窗户被封死，只留有一些通风的气孔，光线昏暗。
门刚一关上，陈思远就几乎虚脱地瘫坐在木板床上，喃喃道：“太好了……暂时安全了……”
苏晴则迅速检查了一遍房间，确认没有监听设备后，才走到江凛身边，低声道：“你的手，必须重新处理。”
江凛点了点头，拆开被血和江水浸透的简陋包扎。伤口暴露出来，皮肉外翻，虽然未伤及骨头，但看起来依然触目惊心。
苏晴拿出剩余的止血粉和干净绷带，动作轻柔却利落地为他清洗、上药。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头，江凛忽然开口，声音很低：“刚才，罗五爷似乎看出了什么。”
苏晴手上动作不停：“老江湖了，眼光毒辣正常。他提供的庇护，目前看是真诚的，但我们的身份和目的，绝不能泄露。”
“嗯。”江凛应了一声，感受着伤口传来的清凉和新的刺痛，目光变得深邃。“银狐”动用官方力量搜捕，将他们逼入绝境，但也暴露了其更多的底牌和急切。这既是危机，或许……也蕴含着某种机会。
只是，下一步，该如何走？在这座被封锁的山城里，如何带着受伤的身体和必须保护的陈思远及资料，突破这天罗地网？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重新仔细包扎好的左小指，那幻象中的断指之痛，似乎隐隐与此刻的伤口产生了某种共鸣。
未来的阴影，与现实的重压，在这一刻，同时降临在这间昏暗的厢房之内。
（第40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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