仁被她的话彻底震住了。
——要是她知道就好了。在另一个世界里，那些神话都是真的。
他艰难地吞咽下喉间的情绪。
她的语气、那种带着梦境般的憧憬——太像他所认识的玲华了，像她还没被命运卷入之前的模样。们曾无数次并肩坐着，聊起神与妖的故事。她总是那么着迷。
只是在他的世界里，那份热爱最终成了危险的召唤，把她拖进真实的神话之中。
仁稳了稳呼吸，低声道：「生活确实……有时会让人觉得平淡。可如果这能让你安心的话，」他语气轻柔，「我相信，世界比我们看到的要更神奇。哪怕我们看不见，它也在那儿。」
玲华沉思着看他，目光带着新的好奇。「你说话的样子，好像真的见过什么似的，」她轻轻笑着，半开玩笑地问，「你该不会是个民俗学家吧？或者奇幻小说家？」
仁嘴角微微扬起，露出一点无奈的笑。「差不多吧。我走过很多地方，听过很多故事。其中有一些……你恐怕不会相信。」他轻笑一声，掩饰着那句几乎是真话的回答。
玲华也笑了，那笑声清亮而悦耳。「试试看啊。我现在正好需要听点好故事放松一下。」
仁的心隐隐一紧。要是能全告诉她就好了。可他不能。他必须小心。但也许——可以讲一小段，以“故事”的名义。
他提醒自己：这不是你的玲华，别让她卷入你的世界。
于是他转了个弯：「也许等等吧。我可不想彻底打乱你的论文进度。」
玲华摆手笑道：「你才没有打乱。其实聊一聊反而能激发灵感。我写作最需要的，就是能和人对话。」
仁的声音一开始很轻，仿佛一旦说得太响，那些话语就会自行消散。
「从前有个旅人，」他开口说道，目光落在掌心那半杯未尽的咖啡上。「他没有名字，也没有目的地。他只是一直走着，手里提着一盏永不熄灭的灯。」
玲华微微侧头，眼底闪过一丝好奇。「怎么听起来像童话呢？」
仁淡淡一笑。「差不多吧，算是我之前写过的一个小故事。某个夜晚，他走到了一座城市——连月亮都不愿照耀的地方。整座城被黑暗吞没，而那些黑暗并非寂静的空无，而是有形的——影子在街巷间游走、低语、呼吸。它们都臣服于同一个存在——一位女王。」
他顿了顿，声音低了些，仿佛在述说某种禁忌的传说。「她是这座暗城的统治者，影子因她而生，也因她而动。她不需要说话，只要一念，万影便如潮水般俯伏在她脚下。」
玲华转着笔的手停了下来，语气里带着不安的好奇。「听起来……挺可怕的。」
「可怕极了，」仁轻声应道。「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力量从何而来。有人说，她能让影子窒息光，让梦化为噩梦；有人说，她的黑暗里藏着被诅咒的灵魂。她太强，也太孤独——所有人都逃离她，害怕她，害怕她能做的事。」
他抬眼，目光像是透过时间在看着什么遥远的幻影。「但她却很美——那种让人心惊、让人忍不住后退一步的美。光与暗在她身上纠缠，她的一举一动都像能把世界吸进去。她的存在本身就让人害怕，因为她不像人，更像一场无尽的夜。」
玲华低声问：「那旅人呢？他也害怕她吗？」
仁微微一笑。「他害怕，当然害怕。可在那恐惧里，他看见了别的东西——在那无边的黑暗中，他找到了残存的光。不是在她之外，而是在她之中。」
他放低声音，像是在替那旅人辩解。「他相信，那光从未真正熄灭，只是被她的影吞没了。也许，他能让那光重新燃起——不为别人，只为她。」
玲华的唇角轻轻上扬。「听起来，她像被困在自己夜里的神。」
仁的声音渐渐柔了下去，像是在讲一段被岁月打磨得只剩回音的传说。
「后来啊……旅人就一直留下来了。白日的时候，他修复那座死城里破碎的石阶和塌陷的屋檐；到了夜里，就坐在干涸的喷泉旁，讲他去过的地方，说那些他见过的光。影子女王从远处看着他，起初只是冷眼旁观，但不知什么时候，她开始靠近。她第一次伸手去触碰那盏灯，光落在她的掌心，黑暗没有吞噬它。那一刻，她才发现，也许她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可怕。」
仁顿了顿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。
「她开始做一些谁都不敢相信的事——引导迷路的灵魂穿过黑夜，把城里的影子赶去守护那些仍在做梦的人。人们依旧害怕她，但当他们抬头时，发现天色不再那么深，黑暗里似乎有了呼吸。她不承认，可其实是他改变了她。那盏灯，也在她的黑暗里，亮得更久了一点。」
玲华的眼神柔了几分，轻轻问：「后来呢？他们后来怎么样了？」
仁低低地笑了一声，语气像是在回忆，又像在安慰自己。
「后来……那些影子渐渐学会了安静，不再去伤害人。而她也越来越像人了，开始微笑，开始怀念白昼。旅人陪着她，一天又一天。人们还是怕她，可她也不在意了。她说，只要那盏灯还在，她就不会忘记自己也有光。」
他抬起头，眼神落在玲华身上。「有时候，她也会靠在旅人身旁，听他讲那些他见过的日出。那段日子，他们都忘了谁是光，谁是影——只记得彼此的存在。」
玲华轻轻笑了，眉眼间带着温柔的光。「听起来，很像爱情呢。」
仁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，随即露出一点苦笑。「也许吧，」他低声喃喃，「可命运从不喜欢这样的故事。」
玲华的眉微微蹙起，指尖停在笔记本的封面上，却没有出声打断。
仁的声音微微沙哑，却越发沉稳，像是要把一个已经埋进心底多年的故事重新从灰烬中取出。
「可惜啊，光从不会忘记黑暗的罪。」他轻声道，「虽然她改变了，虽然她尽力去保护那些她曾伤害过的生命，可那些人——那些曾经被影子笼罩的人——依旧记得恐惧。于是，他们试着挑衅她，想看她会不会再次堕落。也许是出于仇恨，也许只是出于人类对未知的惧怕。」
他顿了顿，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着。「一开始，她忍着。她告诉自己，影不该再吞噬光。可有一天，那些人带着火把闯入暗城，把她的殿堂焚成灰烬，把她的影子拖进烈光里。她终于——忍不住了。」
仁抬起头，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深邃。「那股黑暗，就像沉睡太久的野兽，被一瞬间唤醒。她没有再克制。整个城市都在那夜陷入无月之境。那些嘲笑她、诋毁她的人，全都被影吞没了。她自己也哭，她哭着让黑暗平息，可那时已经太迟。那是她第一次、也是最后一次，用自己的力量复仇。」
玲华静静地听着，唇角的笑意早已褪去。她的指尖收紧，几乎要发出轻响。
「然后呢？」她问，声音几乎低到耳语，「后来，发生了什么？」
仁轻轻闭了闭眼，像是在看见那一幕。「当她的愤怒的影子吞噬最后的光时，天幕裂开了。那是天降的审判。光从高天坠落，化作无数金色的碎片。它们不是温柔的光，而是冷的、惩戒的。那是天的意志，对她的罪行的回应。」
他呼出一口气，手指微颤。「她没有反抗。她站在光里，影子被一点点剥离，像被风带走的灰烬。她只是微笑着，对那个旅人说——『别追我。影子该留在地上。』」
玲华屏住呼吸，眼神动也不动地看着他。
「然后她就消失了，」仁低声道，「没人知道她被带去了哪里。有人说，她被封印在光之下的世界；也有人说，她成了夜空的一部分，永远看着那座她曾守护的城市。可无论是哪一种，都意味着——没人能再找到她。」
咖啡馆里，一瞬间只剩下雨声。那柔和的节拍听上去，像是在为故事守灵。
仁的声音变得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掩去。「旅人那时才明白——没有她，他的路再没有方向。于是，他继续走，一路走出那个世界，穿过梦、穿过光，穿过那些他不该存在的地方。他听说，在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缝隙里，或许能找到她的影子。于是他就这样走啊走，跨过无数个界，直到连自己也忘了原本的名字。」
玲华抬眼，轻声问：「那他最后……找到了吗？」
仁静静地看着她，神色温和，却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意。他笑了笑，声音低得像叹息：「我还没写完这个故事的结局呢，但我希望他们最终能重见。」
玲华静静地望着他，眼神仍停留在那句“希望他们能重见”上。片刻后，她轻声笑了笑。
「这个故事……听起来太真实了，」她说，语气半是好奇，半是探询，「你是从哪里得到灵感的？是根据什么真实的事情改的吗？」
仁没有立刻回答，只是低头轻轻转动咖啡杯。雨声敲在玻璃上，像在为他拖延时间。
「我明白了，」玲华点点头，语气轻柔，「听起来，你真的很喜欢那个‘人’。」
仁抬起头，微微一怔。「你是什么意思？」
玲华的神情没有一丝玩笑，她认真地看着他。「我觉得啊……你讲这个故事的时候，眼神就一直不一样。那种专注、那种心疼，好像旅人和你，其实是同一个人。你在找的人，大概就是属于你的那个人，对吧？」
仁愣了几秒。她的洞察力让他几乎想笑——这一点，在任何世界都一样。
他在心里低声想着：是啊，她总是能看穿。
他终于轻轻点头，声音很低。
「你说得对，」他说，「我确实失去了一个人。可我一直在找她。也许哪怕穿过千个世界，只要有一点可能，我也会去试着找到她。」
玲华望着他，嘴角浮现一抹温和的笑。「我明白了。」
她顿了顿，又补了一句，语气里带着某种真诚的坚定。「如果她对你那么重要，我想你一定能找到她。你给我的感觉，就是那种不会轻易放手的人。」
仁抬眼看向她，真的去看她——那种长久、深沉的注视，让时间似乎短暂地停顿。
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掩去。「我不能放手。」
空气再次安静下来。玲华轻轻合上笔记本，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片刻，露出一抹浅浅的笑。
「谢谢你的故事，仁。」她说，声音柔和又真挚，「我想……我突然知道该怎么写我的论文了。不过，更重要的是，谢谢你今天的分享。我没想到能有这样一场对话。」
仁也笑了，目光里藏着某种释然。「我也该谢谢你。」他说，「能和你聊这些，对我来说……意义重大。」
玲华轻轻点头，目光柔和，似乎在回应他的话，又像是在回应那个旅人与影的结局。窗外的雨依旧在落，细密得像一首低声吟唱的诗。
玲华瞥了眼手机，眼神一震。「糟了，已经这么晚了吗？我本来要去见朋友吃饭的！」她慌忙收拾起桌上的东西，动作带着几分手忙脚乱。仁胸口一紧——这段相遇，似乎就要结束了。
她背上包站起，仁也下意识跟着起身。两人之间悬着一句未说出口的话，空气中有一瞬的迟疑。
玲华转向他，眼神带着一点腼腆的温度。「那个……今天真的很开心。」她抚了一下耳边的碎发，笑意有些害羞。「就是聊天啊。你不是说你也在明治读过书吗？也许哪天我们还能再聊一次？如果你还会在东京待一阵子的话。」
那句“也许”让仁的心微微一痛。她以为他们只是偶然结识的朋友——而在另一个世界，那本该是他们故事的开端。
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。「我也很开心，」他轻声道，「但……恐怕不行。我不会待太久。只是路过东京。」
她眼中闪过一丝失落，却仍笑着点头。「是吗？那也没关系。我很高兴能认识你，就算只有这一回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仁柔声回应。他几乎想伸手去触碰她，想确定她此刻是真实的。但他忍住了，双手紧攥在身侧。
玲华先走向门口，仁跟在后面。咖啡师懒洋洋地挥手致意，她也回以微笑。门外的雨已变得轻柔，城市被暮色染成深蓝与银灰的色调。
两人并肩站在灯花咖啡馆的屋檐下。玲华撑开伞，转过头，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。
「保重，仁。」她轻声道，嘴角带着几分玩笑的温度，「也许我们还会再见……在下一次人生里。」
仁的心猛地一跳——她无意的一句话，却像命运的回音。他强忍住涌上的情绪，勉强露出笑意：「嗯……也许吧。」
玲华似乎犹豫了下，随即像被一时冲动驱使般，向前轻轻抱了他一下。那动作短暂却温柔，她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香草与雨意。
仁一愣，僵了一瞬，才轻轻回抱。
她很快松开，微微红着脸笑道：「抱歉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。只是……你看起来好像需要一个拥抱。」
仁喉咙发紧，开不了口，只是摇头，露出一个近乎无声的微笑。
玲华调整好伞，再一次对他露出那个明亮的笑容——那种足以照亮整条街的笑。「再见，」她轻轻挥手，然后走入细雨与人群中，身影一点点被城市的灯光吞没。
仁目送她消失在街角，脚下的世界仿佛被抽空。他依旧站在那片屋檐下，直到雨水顺着檐口滑落，滴在他的脸上——那一刻，他才意识到自己眼角也湿了。
他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，不是吗？在这个世界，玲华安然、幸福，有朋友，有未来。这已经足够。可离开她，仍像是在撕裂自己。
他在心里对自己低语：这不是你的玲华。那位属于他的——若他不能回到世原，就会永远消失。这短暂的重逢，只是命运赐下的告别礼物。
仁深吸一口气，走出屋檐，任雨丝洒在脸上。他回头望向玲华离去的方向，默默道：谢谢你。
他不确定那句感谢，是对这个世界的她，还是对命运，亦或是对幽冥华。
街灯一盏盏亮起，东京的夜开始复苏。这是个永远不会记得他的城市。
仁知道，是时候回去了。
他闭上眼，轻轻唤起那道棱彩的光。光芒从胸口升起，吞没街巷与雨声。
在心跳之间的寂静里他最后一次在脑海里描摹——那雨天里，玲华的笑。然后，他睁开眼，消失在光之中。
东京的街道重新归于平静，只留下风与雨，以及一个未完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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