荷叶上的时光
蝉鸣把七月蒸得发黏时,父亲突然说要去看荷花。他的竹椅在葡萄架下陷出浅窝,竹篾间漏下的光斑在蓝布衫上轻轻晃,像谁撒了把碎银。
“前几日赶集,听王屠户说,东河沿的荷花开得泼泼洒洒。”他慢悠悠卷着烟纸,黄烟丝簌簌落进纸槽,“你小时候最爱蹲在塘边数莲蓬。”
我正给电瓶车补气的手顿了顿。车胎嗤嗤的漏气声里,忽然飘来二十年前的荷叶香。那时父亲的肩膀还能稳稳托住我,穿过晒得发烫的田埂。他的白衬衫总沾着淡淡的汗味,混着荷叶的清气,是独属于夏日的气息。
东河沿的荷塘比记忆里阔了不少。新修的木栈道蜿蜒着探进绿云深处,父亲扶着栏杆慢慢走,蓝布衫的下摆被风掀起边角。我跟在后面,看他鬓角的白霜在阳光下泛出银光,忽然发现他的脊背已不再挺直,像被岁月压弯的荷叶茎。
“你瞧那朵。”父亲忽然停步,指向塘中央。一朵粉荷正从层层叠叠的绿伞里钻出来,花瓣边缘还沾着晨露,被正午的日头照得透亮。他的手指粗糙,指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,此刻却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,轻轻悬在半空。
“像不像你三岁那年,攥着不肯放的那朵?”他转头看我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。我忽然想起那个被荷叶包着的下午,我非要把刚摘的荷花带回家,父亲就用宽大的荷叶给我做了个小包袱,花瓣裹在里面,一路清香跟着我们穿过稻田。
木栈道的尽头有处歇脚的凉亭,卖冰粉的阿婆正用蒲扇赶着苍蝇。父亲选了靠塘的石凳坐下,我去买了两碗冰粉,红糖浆在碗里漾开琥珀色的涟漪。他舀起一勺慢慢含着,忽然指着水面说:“你看那荷叶上的水珠。”
数十片荷叶铺在水面,昨夜的雨珠还凝在叶心,被风一吹就打着转儿滑来滑去,却总也掉不进水里。“荷叶的底子是光的,藏着气呢。”父亲的声音混着蝉鸣,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,“人活着也该这样,心里得有点撑得住事的气。”
我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夏天,高考成绩刚出来,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见人。父亲没说什么,只是在傍晚拉我来荷塘。那时的荷叶长得比人高,他拨开层层叠叠的叶瓣,指着深处一朵半开的荷花:“你看它,裹在里头憋了这么久,不还是要往上钻?”那天的晚霞把荷塘染成金红色,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轻轻落在我脚边。
“后来那朵花,开得最大。”父亲忽然说,像是在接我心里的话。他从布衫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,层层打开,里面是枚褪了色的莲蓬壳,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。“那年你非要把莲蓬带回去当玩具,结果路上掉水里了。我捞了半天才捞上来,晒了三个月才干透。”
我接过莲蓬壳,指腹触到上面细密的纹路,像摸到了时光的脉络。原来那些被我遗忘的瞬间,都被父亲悄悄收进了岁月的布囊。
风忽然紧了些,满塘荷叶沙沙作响,像是谁在低声絮语。父亲站起身,扶着我的胳膊慢慢往回走。经过一株特别高大的荷叶时,他停了停,伸手摘下片最大的,轻轻扣在我头上。
“遮阳。”他说。荷叶的清香漫下来,混着他身上的烟草味,和二十年前那个下午一模一样。水珠顺着叶尖滴下来,落在手背上,凉丝丝的,像时光轻轻吻了我一下。
电瓶车驶过田埂时,父亲坐在后座,手里还攥着那片荷叶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新翻的泥土上,忽长忽短,像一首没写完的诗。我忽然想起刚才在荷塘边,他望着满塘荷花轻声说的那句话:“花谢了,还有莲蓬;莲蓬落了,根还在泥里等着明年呢。”
风掀起他的衣角,也掀起我记忆里的荷叶香。原来有些时光从来不曾走远,它们只是变成了荷叶上的露珠,变成了莲蓬壳上的纹路,变成了父亲鬓角的白霜,悄悄藏在岁月深处,等一个蝉鸣的午后,轻轻落进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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