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与子:一本好书
陈默的书架最高层,摆着本牛皮封面的《唐诗宋词选》。书脊磨得发亮,边角卷成波浪形,扉页上\"陈知行\"三个字,被水洇过又晒干,笔画像泡发的面条。
他第一次见这本书,是在八岁那年的暴雨天。父亲陈知行把淋湿的书揣在怀里,进门时裤脚淌着水,解开衬衫扣子,露出被书角硌出的红印。\"供销社处理的旧书,五毛钱。\"他献宝似的翻开,纸页间掉出片干枯的银杏叶,\"你爷爷以前总念这里面的诗。\"
陈默不喜欢这书。父亲教他背\"床前明月光\",他满脑子都是动画片里的奥特曼。有次趁父亲下地,他把书塞进鸡窝,想让母鸡把这\" boring的东西\"啄烂。结果被陈知行抓个正着,粗糙的手掌举了半天,最后轻轻落在他屁股上:\"书是念想,得好好待它。\"
那巴掌不疼,陈默却哭了。他看见父亲捡起书,用袖口擦去上面的鸡粪,手指在磨损的书脊上反复摩挲,像在抚摸什么珍宝。
十二岁那年,陈默在作文比赛里拿了奖。奖品是本精装的《西游记》,他兴冲冲跑回家,却看见父亲蹲在门槛上,对着那本旧诗词发呆。\"爸,你看我得的奖!\"陈知行接过书,翻了两页,忽然说:\"你爷爷以前教我背'少小离家老大回',说人这辈子,走再远都得记得根。\"
陈默那时不懂。他只知道父亲总在农闲时翻那本书,烟袋锅在鞋底磕出火星时,嘴里就冒出几句\"明月几时有\"。有次他半夜起夜,看见父亲在煤油灯下抄诗,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,把\"乡音无改鬓毛衰\"改成\"乡音未改鬓初霜\"。
中考前填志愿,陈默选了县一中,父亲却想让他读师范。\"当老师稳当。\"陈知行把那本诗词推到他面前,\"你看这书里写的,'腹有诗书气自华',有文化总没错。\"两人吵了三天,最后陈默把自己锁在屋里,听见父亲在门外叹气:\"随你吧,路是自己走的。\"
第二天早上,他发现书桌上摆着个布包,里面是那本《唐诗宋词选》,夹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。父亲在灶房烧火,背影弓得像张拉满的弓。
高中三年,陈默很少回家。有次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,里面除了腌菜,还有那本诗词。翻开时掉出张纸条,是父亲歪歪扭扭的字:\"上次教你的'长风破浪会有时',别忘了。\"他忽然想起,自己赌气说不读师范那天,父亲偷偷在书里夹了片新摘的银杏叶。
考上大学那天,陈知行宰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。席间他举杯,酒洒在桌子上:\"我儿比我强,能去大城市念书了。\"陈默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,突然想起书里\"鬓微霜,又何妨\"那句,鼻子一酸,把酒换成了白开水,和父亲碰了碰杯。
大学图书馆里,陈默见过无数装帧精美的诗词选,却总觉得不如父亲那本旧书。他开始在周末给家里打电话,听父亲讲村里的事,偶尔也会背两句诗。有次父亲在电话里沉默很久,说:\"你爷爷以前总说,'书中自有黄金屋',他没说错,你看你现在......\"
工作后陈默在城市定居,接父母来住。收拾行李时,陈知行把那本诗词裹在旧棉袄里,生怕压坏。陈默想给父亲买本新的,他摆摆手:\"这本有你爷爷的味儿。\"
那天晚上,陈默看见父亲坐在阳台上,借着月光翻书。夜风把纸页吹得哗哗响,他凑过去,发现父亲正对着\"父子相顾无言\"那句出神。\"爸,\"陈默轻声说,\"我明天带您去书店,挑本您喜欢的。\"
陈知行摇摇头,指着扉页上的名字:\"你爷爷当年在县城读中学,这书是他的课本。后来他被下放到农村,啥都丢了,就留着这本。\"他指尖划过那片水洇的痕迹,\"那年山洪,他把书绑在我背上,自己背着我蹚水......\"
陈默忽然明白,父亲珍藏的从来不是书。就像书里夹着的银杏叶,干枯了还带着清香;就像那些被反复吟诵的诗句,早就融进了血脉里。
去年冬天,陈知行突发脑梗。住院期间,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,却总念叨着要找那本书。陈默从家里取来,他摩挲着封面,突然清晰地背出\"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\"。陈默握住父亲枯瘦的手,发现他的指腹上,还留着常年握农具磨出的厚茧,和翻书时留下的薄茧。
如今那本书放在陈默的床头柜上。儿子三岁时,总喜欢抠书脊上的裂痕。有天陈默教他念\"举头望明月\",小家伙奶声奶气地接\"低头思故乡\",他忽然看见父亲站在门口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,像极了当年教他背诗的模样。
某个周末整理旧物,陈默在书里发现张泛黄的成绩单。是父亲十八岁时的,语文成绩栏里写着\"优\",旁边有老师的批注:\"诗背得好,字需多练。\"他想起父亲后来抄诗的字迹,确实比年轻时工整了许多。
窗外的银杏叶又黄了,陈默摘下片新叶,夹进那本《唐诗宋词选》。纸页间,新旧银杏叶隔着几十年的光阴,静静依偎在一起,像三代人从未走远的牵挂。
原来最好的书,从来不用刻意去读。就像父亲藏在诗句里的爱,就像他如今教儿子念诗时的耐心,那些说不出的牵挂,早被岁月酿成了最动人的篇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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