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是美人鱼
陈大志发现儿子陈小满藏在浴缸里时,卫生间的瓷砖已经洇透了水。十五岁的少年蜷缩在满溢的泡沫里,校服裤卷到膝盖,露出的小腿上,淡青色的鳞片正随着水波轻轻翕动,像初春湖面刚解冻的薄冰。
\"又泡?\"陈大志把拖把往墙角一戳,金属杆撞在瓷砖上,发出闷响。小满猛地往水下缩了缩,鳞片瞬间隐去,只留下几道苍白的褶皱,像被水泡久了的纸。
这是第三回了。自从上个月台风天,小满在海边救了个落水的小孩,回来就变得不对劲。总把自己关在卫生间,洗澡能洗两个钟头;夜里会偷偷溜去江边,回来时裤脚总带着咸腥气;更怪的是,他开始怕热,三伏天也要裹着长袖校服,说皮肤碰着阳光会疼。
陈大志蹲在浴缸边,看着儿子垂在水里的手。那双手比同龄孩子纤细,指尖泛着水色的白,指甲盖边缘隐约有层半透明的膜。他喉结滚了滚,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暴雨夜,自己也是这样缩在渔船底,看着父亲用粗布裹住他突然长出蹼的脚掌,说:\"咱陈家的男人,到了年纪都这样。\"
那年陈大志也是十五岁。随父亲出海时被巨浪卷进海里,醒来发现自己能在水里闭气半个时辰,脚踝处生出银蓝色的鳍。父亲把他锁在船舱,用艾草熏,用粗盐擦,说这是\"海祟附身\",见不得光。直到有天夜里,他听见父亲对着大海磕头,说愿意用阳寿换儿子做个\"正常人\"。
后来陈大志的鳍慢慢褪了,却留下怕光、爱水的毛病。他再没回过渔船,在镇上开了家修鞋铺,娶了邻村的姑娘,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大海扯上关系。直到妻子难产去世,留下襁褓里的小满,他看着孩子脚腕上和自己小时候一样的淡青色胎记,心里那根弦就没松过。
\"明天跟我去趟海边。\"陈大志突然说。小满猛地抬头,眼里闪过惊慌,像被踩住尾巴的鱼。\"不去!\"他声音发紧,往浴缸深处挪了挪,水花溅在瓷砖上。
\"必须去。\"陈大志的声音沉下来,\"你以为能藏一辈子?\"
第二天清晨,陈大志硬拽着小满上了去海边的公交车。少年一路低着头,校服袖口攥得发皱。车窗外的海越来越近,咸腥的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,小满的呼吸渐渐急促,耳后泛起淡淡的蓝。
到了海边,陈大志把小满领到礁石群后。三十年前,父亲就是在这里告诉他,陈家不是普通人。\"你爷爷是渔把头,能在水里待三个时辰,帮船队避开暗礁。\"他捡起块贝壳,往海里扔去,\"我像你这么大时,以为这是病,是孽障,躲了半辈子。\"
小满盯着翻涌的浪花,嘴唇抿成一条线。\"同学说我是怪物。\"他声音很轻,被海风撕成碎片,\"那天救那个小孩,他们看见我在水里游得比船还快......\"
\"怪物?\"陈大志笑了,笑声里带着点涩,\"你爷爷当年在台风眼里救了整船人,那些被他救过的人,都喊他'海神'。\"他脱下鞋,卷起裤腿,走进浅滩。海水漫过脚踝时,他深吸一口气,再抬眼时,脚踝处的皮肤正慢慢舒展,淡青色的鳞片顺着小腿爬上来,像潮水漫过沙滩。
小满惊得后退一步,撞在礁石上。陈大志转过身,晨光落在他泛着鳞光的小腿上,银蓝色的鳍轻轻摆动,在水里划出细碎的波纹。\"你看,\"他声音里带着释然,\"咱不是怪物,是海里来的。\"
\"我妈说,老辈人讲,咱陈家祖上是守护这片海的人鱼,男丁到十五岁就会显形。\"陈大志往水里走了几步,海水没过膝盖,\"你爷爷怕我被人当成异类,才骗我说这是病。他自己却总在夜里偷偷去海里,帮迷航的渔船引航。\"
小满的眼睛瞪得圆圆的,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小腿。
\"那年你爷爷走,是为了救一艘触礁的货轮。\"陈大志望着远处的海平面,声音低下来,\"他在水里待了整整一夜,把船员一个个推上岸,自己却没再回来。第二天有人看见,朝阳里有尾很大的银蓝色鱼,往深海游去了。\"
海风掀起小满的衣角,他脚腕处的胎记开始发烫,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肤而出。\"所以......我不是生病?\"他声音发颤,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。
\"是回家。\"陈大志朝他伸出手,鳞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,\"海里的孩子,总待在旱地上会憋坏的。\"
小满犹豫了一下,慢慢走进水里。海水没过小腿的瞬间,他感觉骨头缝里像被注入了清凉的泉,那些被阳光晒出的红疹渐渐消退,脚腕处的皮肤裂开细缝,淡青色的鳍缓缓展开,像两片轻巧的帆。
\"原来......是真的。\"他看着自己的鳍在水里摆动,眼泪突然涌了出来。这些天的恐惧、自卑,像被海水泡开的盐粒,慢慢化了。
陈大志看着儿子眼里的光,想起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带他来海边。那时候他吓得直哭,父亲却笑着说:\"能在水里自在,是老天爷赏的本事,不是罪过。\"
那天下午,父子俩在礁石群里待了很久。陈大志教小满怎么控制呼吸,怎么用鳍在浪里借力,怎么听海浪的声音判断暗礁的位置。小满学得很快,像天生就该属于这片海,银蓝色的身影在浪花里穿梭,比海鸥还要轻快。
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时,小满游回岸边,鳞片正慢慢褪去。\"爸,爷爷说过守护这片海,是什么意思?\"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,眼里闪着光。
陈大志望着远处归航的渔船,想起父亲留在舱底的那本航海日志,里面记着每处暗礁的位置,每场风暴的预兆。\"就是看着渔船平安出去,平安回来。\"他捡起块光滑的卵石,递给小满,\"就像你救那个小孩一样,不是因为要被人看见,是因为咱骨子里,就带着这片海的劲儿。\"
小满攥着卵石,掌心沁出凉丝丝的潮气。他突然明白,为什么每次靠近水,心里就会有种踏实的感觉;为什么听见海浪声,就像听见谁在轻轻喊他的名字。
回家的路上,小满没再裹着长袖。陈大志看着儿子轻快的脚步,突然觉得这十五年的小心翼翼,像被海浪卷走的沙。原来有些秘密,不是用来藏的,是用来认的——认祖祖辈辈的来处,认自己血脉里的浪。
夜里,陈大志翻开那本泛黄的航海日志,扉页上是父亲苍劲的字:海纳百川,亦藏锋芒。他听见窗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,知道小满又去了江边。月光下,少年的身影跃入水中,银蓝色的鳍划破江面,像条年轻的鱼,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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