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穿着深色制服、面容和善的殡仪馆工作人员被他的笑声惊动,有些担忧地走近询问。
李国栋猛地收住笑声,抬起头。
他的眼眶赤红,却没有一滴泪,只有一片干涸的荒漠。
他迅速将信纸和股权凭证重新叠好,紧紧攥在手心,仿佛那是两块烧红的烙铁。
“没事。”
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像砂纸摩擦,
“只是……发现了一些……我母亲留下的……旧东西。很重要。”
工作人员理解地点点头,没有多问,只轻声提醒:
“迁葬的手续已经办好了,您看是现在把骨灰请出来,还是……”
“现在。”
李国栋斩钉截铁,目光重新落回母亲的骨灰盒上,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。
有痛,有悲,有被颠覆认知的震荡,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悟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取下的薄木板盖回原处,手指在光滑的木面上停留片刻,仿佛在无声地道别。
然后,他稳稳地捧起骨灰盒,像捧着一个终于卸下所有秘密的、沉重的谜底,脚步沉稳地向外走去。
阳光有些刺眼。
他径直去了医院。
父亲靠在病床上,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些,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。
看到儿子进来,脸上刚露出点笑意,却在看清李国栋异常苍白紧绷的脸色和赤红的双眼时,那笑意凝固了。
“国栋?怎么了?出什么事了?”
父亲放下报纸,声音里透着紧张。
李国栋走到床边,没有立刻回答。
他缓缓坐下,从口袋里掏出那封遗书和那张股权凭证,递了过去。
病房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运转声和父亲翻阅纸张时沙沙的轻响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
父亲拿着信纸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,老花镜后的眼睛瞪得极大,嘴唇哆嗦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最终,他颓然地将信纸拍在床单上,发出一声沉重的、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叹息。
“原来……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父亲的声音苍老而疲惫,带着洞悉一切后的悲凉,
“怪不得……怪不得你妈那时候会那样做!”他的声音有些哽咽,似乎想起了当时的场景,“她明明自己伤得那么重,疼得直抽冷气,可是当厂里领导来问话的时候,她却死死地抓着我的手,那眼神里充满了哀求,仿佛我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。她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,让我什么也别说,不要把事情的真相说出去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继续说道:“后来厂里给了一点补偿金,可她却偷偷摸摸地把这些钱藏起来,还四处去借,东拼西凑,非要把家里那点仅有的积蓄也搭进去,说是要凑个整数。我当时特别不理解她的做法,觉得她都快不行了,还惦记着给那些不相干的人送钱,这不是犯傻吗?”
他的拳头紧紧握着,满脸懊悔,“我还跟她大吵了一架,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。可她只是不停地哭,嘴里念叨着‘你不懂,是我欠她的’。我当时根本就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,只觉得她是被伤糊涂了。”
说到这里,他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,“我……我真的是太糊涂了!如果我能早一点问清楚事情的原委,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后悔了……”
父亲浑浊的泪水滚落下来,滴在泛黄的信纸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他抬起头,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深切的痛苦和懊悔:
“国栋,爸对不起你……也对不起你妈……要是我当年……”
“爸,”
李国栋打断他,声音异常平静,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,
“都过去了。没有谁对不起谁。妈选择不说,是她的善良,也是她的……”
他顿了一下,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,
“……她的选择。张淑芬变成后来那样,是她的病,她的心魔。谁欠谁的,早就算不清了。”
他拿起那张轻飘飘的股权凭证,看着上面母亲虚弱到几乎消散的签名和张淑芬的名字。
“这张纸,妈想用它给张淑芬治病,让她‘放下’。”
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、极冷的弧度,
“结果呢?它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成了张淑芬证明自己必须‘赢过’我妈的又一个执念。妈泉下有知,不知会作何感想。”
病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。窗外的阳光偏移,在白色的床单上投下窗棂的阴影。
几天后,在律师的陪同下,李国栋带着那张早已失效、仅具象征意义的红星纺织厂内部职工股股权凭证,走进了市精神卫生中心。
他没有去见仍在接受治疗和司法精神鉴定的张淑芬(她的脑梗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,且精神状态极不稳定),而是找到了负责对接社会捐赠的部门。
“我想以我母亲张秀,以及……”
李国栋停顿了一瞬,那个名字在舌尖滚过,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,
“……以及张淑芬女士的名义,进行一笔定向捐赠。用于支持针对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等复杂心理障碍的研究,以及贫困患者的救助。”
他将那张泛黄的凭证,连同母亲那封遗信的复印件(隐去了私人内容和更衣室事故的具体细节)一起,郑重地交给了工作人员。
“这张纸本身可能一文不值,”
他看着工作人员有些困惑的眼神,解释道,
“但它背后,是两个女人纠缠一生的悲剧起点。我母亲希望它能用来‘治病’。现在,它或许可以帮到更多正在经历类似痛苦的人,让悲剧……能少一点是一点吧。”
工作人员肃然起敬,认真收下了这份承载着沉重往事的特殊捐赠物。
李国栋签好捐赠文件,转身离开。
走出精神卫生中心大门时,炽热的阳光洒满全身,他却感觉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,似乎随着那张凭证的交付,融化了一丝。
母亲的遗愿,以一种她从未预料到的方式,曲折地实现了。
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。
法院的判决下来了,林晓梅涉嫌的欺诈、重婚等罪名成立,因潜逃海外,被列为红色通缉令追捕对象,她挥霍转移的拆迁款正通过艰难的跨国司法程序进行追索。
李国栋用剩余的、真正属于他的那部分钱,安顿了父亲,支付了李妍持续的心理治疗和康复费用(她的暴食症在专业干预下逐渐好转),也为自己和儿子购置了远离伤心地的简朴居所。
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:品书中文(m.pinshuzw.com)茉莉巷的合租家庭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