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年,七百多个日夜,足以让城市翻新一片街区,让伤口结上硬痂,也让一些名字沉入记忆的深潭,不再轻易浮起。
李国栋小心地搀扶着父亲走出内分泌科的诊室。
老爷子这两年糖尿病控制得不错,虽然腿脚依旧不太利索,需要人搀扶,但精神头好了许多,浑浊的眼睛里少了些被药物和惊吓笼罩的阴翳,多了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、迟缓的平静。
医生刚做完例行检查,血糖指标稳定在可接受的范围,这让李国栋紧绷的肩颈线条也松弛了些许。
“挺好,爸,医生说了,保持住就行。”
李国栋的声音不高,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温和,也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。他帮父亲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领。
“嗯,好,好。”
老爷子含糊地应着,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走廊里行色匆匆的人,
“回家……饿。”
“好,咱们这就回家,李妍今天说炖了汤。”
李国栋应道,扶着父亲慢慢走向电梯厅。
走廊窗外,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,低沉的云层压着城市的天际线,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,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。
电梯缓缓下行,数字一格一格跳动。李国栋的目光落在电梯门光洁的金属面上,映出自己和父亲模糊的影子。
两年了,那场席卷一切的狂风暴雨似乎已经远去。
拆迁的尘埃落定,林晓梅在东南亚赌场因巨额债务纠纷卷入暴力事件,被当地警方扣留,经过漫长的交涉和调查,最终被引渡回国,等待她的将是法律的审判。
陈小雨……那个在冬至夜递出“救命”纸条,又在法庭上亲手播放关键录音的女孩,在社工的安置下辗转于不同的临时住所,后来似乎被一个远房亲戚暂时收留,断了联系。
至于张淑芬……那个名字,连同那场脑梗、那份沉重的精神疾病诊断书、以及母亲遗书里迟来的真相,都被他刻意地封存在记忆最深的角落,不去触碰。
“哗啦——!”
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思绪,电梯门打开的瞬间,窗外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爆发。
豆大的雨点猛烈地砸在玻璃幕墙上,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声响,顷刻间便在天地间拉起了一道灰白色的、喧嚣的雨幕。
狂风裹挟着雨丝,蛮横地抽打着一切。医院大厅的灯光在骤然的昏暗中显得格外惨白。
“好大的雨……”
老爷子嘟囔了一句,下意识地抓紧了儿子的胳膊。
李国栋护着父亲,走向住院部大楼通往门诊楼之间的那条长长的、带有玻璃顶棚的连接走廊。
这是避开室外风雨的唯一通道。走廊里人来人往,脚步声、谈话声、推车滚轮声混杂在雨声的背景音里,构成医院特有的、充满焦虑与期盼的交响。
他扶着父亲,尽量靠着墙边慢慢走,避开匆忙的人流。
雨水猛烈地冲刷着头顶的玻璃顶棚,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,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、透明的鼓面之下。
光线被厚重的雨云和飞溅的水花扭曲,走廊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、水汽氤氲的朦胧感。
就在他们快要走到连接走廊尽头,准备转入门诊大厅的侧门时,李国栋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迎面而来的人流。
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,由一位穿着浅蓝色护工服的年轻女子推着,正缓慢地从门诊大厅的方向过来,准备进入这条连接走廊。
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雨水粘稠地拉长、凝固。
轮椅上的老人,身形佝偻萎缩得厉害,几乎陷在宽大的轮椅靠背里。花白稀疏的头发勉强梳拢在脑后,露出布满深刻皱纹和老年斑的额头。
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式病号服,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深灰色的开衫毛衣,更显得瘦骨嶙峋。
一条薄毯盖在萎缩无力的双腿上。她的脸侧向连接走廊巨大的玻璃墙外,浑浊的、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,茫然地望着窗外那场撼天动地的暴雨。
雨水在玻璃上疯狂流淌,扭曲了外面的世界,也映照出她枯槁面容上空洞的神情。
是张淑芬。
李国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,呼吸瞬间停滞。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,连带着扶着他的父亲也一个趔趄。
“怎么了,国栋?”
老爷子疑惑地抬头看他。
李国栋没有回答。
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轮椅上的人身上。
两年不见,张淑芬的变化是触目惊心的。
中风的后遗症彻底摧毁了她曾经刻意维持的温婉体面,留下的是被病痛和时间无情碾压后的残骸。
那个能精准递上42度茉莉花茶、能熨出带着阳光和皂香衬衫、能布下层层迷局的女人,如今只剩下这具枯槁的躯壳,在轮椅上无知无觉地承受着风雨的喧嚣。
护工推着轮椅,平稳地前行,距离他们越来越近。
张淑芬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,望着窗外的暴雨,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,仿佛灵魂早已被那场脑梗的风暴卷走,只留下一具空壳。
就在轮椅即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,李国栋的目光,像是被什么牵引着,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轮椅冰冷的金属扶手上。
那扶手是常见的铝合金材质,磨砂表面,因为长期使用,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发亮。
就在张淑芬那只无力垂落、蜷缩在毯子边缘的左手附近,扶手的侧面,似乎有几道不同寻常的、深深的刻痕。
那刻痕很新,与扶手本身的磨损截然不同,像是用某种尖锐的东西,反复地、用力地划上去的。
护工推着轮椅,更近了些。轮椅的轮子碾过光滑的地面,发出轻微的咕噜声。
李国栋屏住呼吸,目光聚焦在那几道刻痕上。走廊顶灯的光线不算明亮,加上窗外暴雨带来的晃动光影,他起初看得并不真切。他微微眯起眼,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一点。
终于,在距离足够近,角度也恰好合适的刹那,他看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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