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前212年的咸阳,暑气像口密不透风的陶瓮,把渭水南岸的阿房宫工地焖得滚烫。
夯土台上升起的尘土混着窑火的烟,在日头下凝成浑浊的黄雾,连飞过的乌鸦都得低低掠过,仿佛怕被这热浪烫掉羽毛。
阿福蹲在窑口旁,用湿布裹着的手接过刚出窑的瓦当。
陶土的灼热透过布料渗进来,烫得他指尖发麻,却不敢松手——这是今天出的第三窑瓦当,前两窑因为火候没掌握好,半数都裂了纹,监工的鞭子已经在工棚柱子上抽断了两根。
“动作快点!”络腮胡的工头王二疤子踹了踹他的草编鞋,“西殿的檐角还等着瓦当封顶,误了工期,你这双手就别想要了!”
阿福慌忙应着,把瓦当放进竹篮。篮底垫着的麻布已经被烫出焦痕,每块瓦当都泛着青灰色的光泽,当面的云纹在窑火余温里像活了似的,四朵云团围着中心的乳钉,转得人眼晕。
他偷偷摸了摸其中一块的边缘,那里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弧度——是刚才趁王二疤子转身时,用刻刀悄悄修的。
三年前被征发来时,阿福怀里揣着父亲留的那把青铜刻刀。刀身缠着防滑的麻绳,刀柄被磨得发亮,是父亲刻了一辈子齐国宫殿瓦当的家什。
临走那晚,父亲咳着血说:“瓦当是屋宇的眉眼,得让看它的人觉得亲。秦人的东西太硬,你刻的时候,悄悄添点软的。”
那时他不懂,只知道攥紧刀,跟着队伍走了三个月,从临淄走到咸阳。
直到看见阿房宫的图纸,他才明白父亲的意思——匠人房里挂着的图样,云纹都是直来直去的硬线条,像出鞘的剑,少了齐国瓦当里藏着的那点弯。
“阿福!发什么呆?”王二疤子的鞭子抽在旁边的夯土上,溅起的泥点打在他脸上,“监工大人来了!”
阿福猛地抬头,看见穿黑色官服的监工正带着两个士兵走过来。
监工手里拿着块开裂的瓦当,脸色比窑火还烫:“这是谁刻的?云纹歪了半分,害得整排檐角都得返工!”
没人敢应声。工地上的工匠都低着头,草鞋在滚烫的地面上蹭出细碎的声响。
阿福的心跳得像擂鼓,那块裂瓦的云纹看着眼熟——是昨天新来的少年狗剩刻的,那孩子手抖,总把云纹刻得歪歪扭扭。
“不说?”监工冷笑一声,鞭子“啪”地抽在王二疤子背上,“你是工头,查不出来,就替他受罚!”
王二疤子疼得龇牙咧嘴,却不敢躲,只是朝着工匠们吼:“是谁?赶紧站出来!”
阿福攥着竹篮的手指发白。他想起狗剩前天偷偷塞给他的半块麦饼,那孩子说家里还有个瞎眼的娘等着他回去。
他悄悄把刻刀往怀里塞了塞,刚要站出来,却被旁边的老石匠按住了胳膊。
老石匠摇摇头,用口型说:“别傻。”
监工的鞭子又落下来,这次抽在离阿福脚边寸许的地方,烫土被抽出一道深沟。“再查不出,这窑瓦当全砸了,你们都去填护城河!”
阿福看着竹篮里的瓦当,忽然想起父亲说的“亲”。他咬了咬牙,往前迈了半步:“大人,是我刻的。”
监工眯起眼,把裂瓦扔到他脚边:“你看清楚,这云纹歪得像条蛆!”
“不是歪。”阿福的声音发颤,却没后退,“是我故意刻的。齐国的瓦当讲究‘云随雨转’,雨落下来不是直的,是弯的,云纹得跟着雨走,屋宇才不漏——”
“放肆!”监工的鞭子直接抽在他背上,“秦法规定,官署宫室器物皆依制式,你敢私改纹样?”
剧痛顺着脊梁骨爬上来,阿福咬着牙没叫出声,只是盯着地上的裂瓦:“大人您看,这瓦裂的地方,正是云纹最硬的那道线。硬的东西不经碰,加点软的,反而结实。”
“还敢狡辩!”监工使了个眼色,两个士兵立刻上来扭住阿福的胳膊。他怀里的刻刀掉在地上,被士兵一脚踩断,断口处露出铜绿色的锈迹。
“把他拖去窑边跪着,让他看看什么叫秦式规矩!”监工捡起那把断刀,扔到火里,“再敢私改纹样,就把他扔进窑里当柴烧!”
阿福被按在滚烫的窑边,膝盖很快就烫起了水泡。
他看着工匠们低着头把瓦当搬到夯土台,看着狗剩偷偷朝他鞠了一躬,看着王二疤子把他竹篮里的瓦当一块块摆好,却在看见云纹尾端那点小弧度时,悄悄皱了皱眉。
日头渐渐偏西,远处传来收工的鼓声。阿福的后背已经被血浸透,黏住了粗麻布短打,每动一下都像被撕开皮肉。
这时,老石匠端着碗水走过来,趁士兵不注意,把水递给他,又塞了块麦饼在他手里。
“傻孩子。”老石匠叹着气,“秦人的天下,哪容得下齐国的弯?”
阿福咬了口麦饼,干硬的饼渣剌得喉咙生疼:“可瓦当是盖房子的,房子是给人住的。人住得舒服,才不管它是秦的还是齐的。”
老石匠没说话,只是指了指西殿的方向。
夕阳正落在刚铺好的檐角上,阿福刻的那块瓦当在光里泛着暖黄,云纹尾端的小弧度恰好接住了一缕斜射的阳光,在夯土上投下道温柔的影子,像根轻轻弯着的手指。
那天夜里,阿福躺在工棚的稻草堆上,后背的伤火辣辣地疼。他摸了摸怀里藏着的另一把小刀——是用断刀的碎片磨的,虽然短,却足够刻出那点弧度。
外面传来王二疤子的鼾声,混着远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,阿福悄悄坐起来,借着月光在地上画云纹。
他想起临淄老家的屋顶,爷爷亲手刻的瓦当总在雨天发出“滴答”的声响,像在跟屋里的人说话。父亲说,那是云纹在唱歌,唱的是“风雨来了,有我挡着”。
“这里的瓦当,也该会唱歌。”阿福对着月光里的影子轻声说,把小刀藏进稻草深处。
接下来的日子,阿福每天都被士兵押着去窑边“示众”,却总能在收工时找到机会,用那把小刀偷偷修改瓦当的纹路。
有时是趁搬瓦时指尖飞快地刮过,有时是在检查瓦当时用指甲盖蹭出点弧度,更多时候,是在夜深人静时,溜到堆放瓦当的工棚,借着月光刻上几刀。
王二疤子像是没看见,只是每次验收时,都会多留个心眼,把阿福刻的瓦当挑出来,摆到西殿最显眼的檐角。
老石匠则会在他的伤药里多加些草药,说:“你这股劲,像你爹。”
三个月后,西殿的瓦当终于铺完了。那天举行了简单的仪式,监工站在台基上,指着整齐的檐角说:“看这云纹,方显我大秦气象!”
阿福站在工匠队伍里,看着自己刻的瓦当在风里微微颤动。阳光穿过云纹的间隙,在地上拼出四朵流动的影子,像极了临淄老家天上的云。
他忽然觉得,父亲说的“亲”,不是软,是让千里之外的人,能从一块瓦当上,看见自己家乡的模样。
收工时,王二疤子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监工说,西殿的瓦当滴水最匀,让你明天去东殿掌窑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那把断刀的碎片,我给你收着呢。”
阿福的眼眶热了。他望着渐暗的天色,渭水的波光在远处闪闪烁烁,像撒了把碎银。
他知道,这些瓦当会在檐角待很久,看着朝代更迭,看着人来人往,但只要云纹尾端的那点弧度还在,就总有人会想起,曾经有个齐国少年,在坚硬的秦瓦上,刻下过一丝温柔的牵挂。
许多年后,当阿房宫的火光照亮半边天,有块云纹瓦当从檐角坠落,在乱兵的脚边滚了几圈,最终停在一汪积水里。
水面映出它的模样,云纹尾端那点被刻意刻出的弧度,像个浅浅的笑,在火光里闪了闪,便沉入了黑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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