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前207年深秋的风,裹着阿房宫的烟火气,在渭水两岸打了个旋。
赵平靠在一截烧黑的门柱上,咳出的痰里混着黑灰,每吸一口气,喉咙里都像塞着把沙子。
他抬头望了望,原本该是湛蓝的天被浓烟染成了赭红色,连飞过的雁群都飞得歪歪扭扭,仿佛怕被这火烫掉羽毛。
“赵大哥,快走啊!楚军要过来清场了!”一个满脸烟灰的少年拽着他的胳膊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这是同村的狗剩,当年在工地上被阿福护过的那个孩子,如今也长成了能扛得动瓦当的半大小子。
赵平没动,只是死死攥着怀里的东西。那是块青灰色的瓦当,边缘磕掉了一小块,当面的云纹被烟火熏得发黑,却在指腹反复摩挲的地方,透出点温润的陶色。
他能感觉到瓦当的温度,不是火的灼烫,是像阿福当年揣在怀里捂热的那种暖。
三天前,当楚军的火把第一次扔上阿房宫的梁柱时,赵平正在西殿的偏房修补漏雨的屋顶。
他听见外面传来“秦亡了”的呼喊,听见士兵的嘶吼和女人的哭叫,却只是抱着那堆待换的瓦当蹲在梁上——他认得这些瓦当,是阿福刻的,每块云纹尾端都有个别人看不出的小弧度。
阿福死在两年前的冬天。因为偷偷在瓦当里刻进齐国的麦穗纹,被监工以“私通六国余孽”的罪名,捆在窑口活活烧死。
赵平记得那天的雪下得很大,窑火的光映着阿福烧得焦黑的脸,他却一直瞪着眼,像是在看自己刻的那些瓦当飞上檐角。
“这些瓦当,比人命金贵。”阿福临死前,趁着士兵不注意,塞给赵平一块刚刻好的云纹瓦当,“它们能看见秦怎么起来的,也能看见秦怎么没的。你得让它们活下去。”
赵平当时没懂,只觉得怀里的瓦当烫得像块烙铁。
直到楚军的火把照亮西殿的梁架,他才突然明白——阿福要留下的不是瓦当,是那些被夯土埋了、被烈火焚了的人,曾经活过的痕迹。
“轰隆——”
东殿的横梁塌了,溅起的火星落在赵平的肩上。他猛地回过神,拽着狗剩往殿外跑。怀里的瓦当硌着肋骨,像块会说话的石头,催着他快点,再快点。
宫墙外的空地上,楚军正举着火把喝酒。他们把从宫里抢来的玉器、锦缎往马背上堆,喝醉了就对着燃烧的宫殿撒尿,骂骂咧咧地喊:“嬴政老小子,你也有今天!”
赵平缩在断墙后面,看着一个楚军士兵把块嵌着宝石的瓦当往地上摔,碎成的碴子在火光里闪了闪,就被马蹄踩进泥里。
他忽然想起阿福说的,秦瓦当不用宝石,不用黄金,只用最实在的陶土,因为“房子是给人住的,不是给神仙看的”。
“赵大哥,瓦当……真的比命还重要?”狗剩的声音抖得像片落叶。他怀里揣着半块干粮,是从死人堆里捡的。
赵平摸了摸怀里的瓦当,陶土的纹路磨得掌心生疼:“你还记得阿福叔刻瓦当时,总在云纹里藏点啥不?”
狗剩愣了愣,随即点头:“记得!他藏过麦粒,藏过草叶,有次还藏了只小虫子的样子!监工骂他胡闹,他说这叫‘万物都得有个家’。”
“对喽。”赵平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里积满了黑灰,“这瓦当里藏着的,是我们这些人的家。秦把我们的家拆了,拉来修阿房宫,可阿福叔偷偷把家的影子刻进瓦当里。现在宫烧了,但只要瓦当还在,家就还在。”
他拽着狗剩往渭水的方向钻。路过一处被烧塌的檐角时,赵平忽然停住脚步。那里的瓦当还没完全烧透,青灰色的陶面上,云纹的轮廓在残火里若隐若现。
他蹲下去,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瓦当从滚烫的木梁下抠出来——正是阿福刻的,云纹尾端的小弧度还在,像个倔强的笑脸。
“这块也得带走。”赵平把新捡的瓦当塞进怀里,和之前那块贴在一起。两块陶土相撞,发出清脆的“叮咚”声,在漫天的烟火里,显得格外清亮。
走到渭水边时,天已经蒙蒙亮了。河水被染成了浑浊的红褐色,漂着烧焦的木头、宫女的衣裳,还有几具浮肿的尸体。
赵平蹲在河边,把两块瓦当放进水里清洗。黑灰顺着水流漂走,露出下面青灰色的陶面,云纹的线条在水里轻轻晃,像活了过来。
“你看,”赵平指着瓦当,“阿福叔刻的云纹,根根都连着边,就像渔网似的,再大的雨都漏不下去。秦人的瓦当讲究‘天圆地方’,可他偏在方格里藏点圆的,说这样‘日子才能转得动’。”
狗剩凑过来看,忽然指着其中一块瓦当的缺口:“这里有血!”
赵平低头一看,果然,瓦当边缘的磕碰处嵌着点暗红的痕迹,被水一泡,慢慢晕开,像朵小小的花。
他忽然想起阿福被烧死那天,自己冲上去想救他,被士兵用矛柄砸破了额头,血滴在地上的瓦当堆里——原来,这块瓦当当时就在那里。
“是阿福叔的血吗?”狗剩的声音哽咽了。
“是我们所有人的。”赵平把瓦当揣回怀里,胸口的衣襟很快被血和水浸透,却觉得那片皮肤烫得很舒服,“走,咱们过河,去南边。那里有麦田,有草叶,能让这些瓦当好好歇着。”
他们沿着河岸走了三天,躲过了楚军的巡逻队,也避开了溃散的秦兵。
赵平把瓦当藏在掏空的麦秆里,夜里就拿出来,借着月光摸上面的纹路。
有天晚上,狗剩饿得直哭,说想把瓦当卖给路过的商人换点吃的。
“不能卖。”赵平把自己的半块干粮塞给狗剩,“商人会把它磨平了,刻上别的花样,那阿福叔的心血就白瞎了。”
他指着天上的云,“你看天上的云,从来不会因为谁换了朝代就变样子。瓦当也一样,它记着的是云彩的样子,不是皇帝的样子。”
第七天早上,他们遇见了一队往南逃的平民。为首的是个瞎眼的老婆婆,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,杖头雕着朵云纹。“这是我当家的刻的,”老婆婆摸着杖头,“他原是咸阳宫的木匠,说云纹能导雨水,也能导福气。”
赵平把怀里的瓦当掏出来,递到老婆婆手里。瞎眼的老人用指尖摸着云纹,忽然笑了:“这是阿福的手艺吧?只有他,能把云纹刻得像在喘气。”
“您认识他?”赵平又惊又喜。
“怎么不认识?”老婆婆的手指在云纹尾端的弧度上停住,“他爹是我当家的师兄,当年在临淄,我们两家就隔条街。
阿福总爱趴在我家窗台上,看他爹刻云纹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没想到,他把这手艺带到咸阳来了。”
那天晚上,他们在破庙里生了堆火。老婆婆用赵平的瓦当舀水,说:“你看,这云纹的槽多匀,盛水都不洒。阿福他爹说,好瓦当要能盛住水,更要能盛住人心。”
赵平看着瓦当里晃荡的水,映着跳动的火光,忽然觉得阿福没走。他就在这瓦当的纹路里,在老婆婆的回忆里,在每一滴顺着云纹流淌的水里。
楚军清场的消息传来时,赵平把其中一块瓦当留给了老婆婆,自己带着另一块继续往南走。
老婆婆摸着瓦当说:“告诉它,别记恨火,火能烧掉木头,烧不掉陶土。陶土是从地里来的,烧过了,更结实。”
赵平走了很远的路,从关中到汉中,从汉中到巴蜀。他把瓦当藏在怀里,躲过了兵荒马乱,也躲过了岁月沧桑。
后来在成都平原的一个小村庄定居,他用捡来的碎砖盖了间土房,没瓦当,就用泥巴捏了朵云纹,糊在檐角。
有天傍晚,他坐在屋檐下,看着夕阳把泥巴云纹染成金色,忽然想起阿房宫的火。
那场火烧了三个月,烧掉了嬴政的霸业,烧掉了无数人的性命,却烧不掉一块陶土瓦当,烧不掉瓦当里藏着的那点柔软。
赵平从怀里掏出那块瓦当,在衣襟上擦了擦。云纹尾端的弧度被摸得发亮,像颗永远不会坠落的星。
他对着瓦当轻声说:“阿福,你看,它真的活下来了。”
风吹过土房的檐角,泥巴云纹下的阴影轻轻晃动,像有人在点头。
远处的稻田里,晚归的农夫哼着歌谣,调子像极了临淄老家的方言。
赵平把瓦当放进屋角的陶罐里,罐底铺着晒干的麦穗——那是他特意留的,阿福总说,云纹得有麦香陪着,才像个家。
许多年后,赵平的孙子在翻修老屋时,从陶罐里摸出了这块瓦当。青灰色的陶面上,烟火熏过的痕迹已经淡成了浅黄,唯有云纹尾端的那个小弧度,还清晰得像昨天才刻上去的。
少年举着瓦当在太阳下看,忽然发现纹路里嵌着的几粒黑灰,被阳光一照,竟透出点金色的光,像撒在云里的麦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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