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1100年的长安城,秋阳透过稀疏的云层,在西市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旧货市场里人声鼎沸,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\"刚收的铜镜\",穿粗布短打的妇人蹲在摊位前翻捡旧瓷片,空气中混着铜绿的腥气、旧木的霉味,还有远处胡饼摊飘来的芝麻香。
王二的摊子在市场最西头,挨着一截断墙。
他蹲在小马扎上,用破布擦拭着刚收来的物件:半只缺了口的越窑青瓷碗,碗底还留着模糊的\"官\"字款;一把断了弦的琵琶,琴身上的螺钿镶嵌掉了大半,露出底下暗红的木头;最显眼的是摊位中央,用块褪色的红布垫着的一尊陶俑——左臂空荡荡的,裙摆处有道深褐色的裂痕,彩绘剥落得只剩零星几点朱砂,像溅在陶土上的血痕。
\"王二哥,你这摊子里又添了新宝贝?\"隔壁卖旧书的李三凑过来,手里摇着把缺了骨片的蒲扇,目光在陶俑身上打了个转,撇撇嘴,\"这断臂的玩意儿摆出来,不怕吓着主顾?\"
王二直起身,捶了捶发酸的腰。
他今年三十出头,左额上有道月牙形的疤——那是十年前从家乡逃难来时,被流寇的刀鞘砸的。
他咧嘴笑时,疤会跟着扯动,倒添了几分憨气:\"前儿个在大慈恩寺废墟捡的,你瞧这眉眼,多精神。\"
他伸手摸了摸陶俑的断口,指腹蹭过光滑的陶土。三天前他去废墟里刨铜钉,一镐头下去磕到个硬东西,扒开碎砖才见着这尊俑。
当时它半埋在夯土里,断臂处卡着块青灰色的瓦砾,裙摆的裂痕里塞满了黑土,倒像是穿着件缀满泥珠的裙裾。
他抱着陶俑往回走时,总觉得怀里的物件在轻轻发烫,低头看时,却只是陶土被晒得温热。
\"精神能当饭吃?\"李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\"上个月你收那只铜钱,说是什么汉代的,结果呢?被懂行的戳穿是新仿的,砸手里了吧?\"
王二没接话,重新蹲下去给陶俑擦灰。他总觉得这陶俑瞧着亲切,尤其是那微微侧着的脸,眉眼弯弯的弧度,像极了他早逝的妹妹。
那年关中闹蝗灾,妹妹才十二岁,饿得只剩一把骨头,临终前攥着他用泥巴捏的小俑,说:\"哥,这小闺女笑得真好看。\"
他用软布蘸着清水,一点点抠掉陶俑裂痕里的黑土。水渗进陶土的纹路,竟晕开些淡红色,像藏在里面的朱砂被唤醒了。
有那么一瞬,他仿佛看见陶俑的嘴角动了动,像是要对他笑。
\"王二哥,这陶俑咋卖?\"一个穿蓝布衫的汉子停在摊前,指着陶俑问。
王二心里一紧,随口报了个价:\"一两银子。\"
汉子咂咂嘴:\"就这缺胳膊少腿的,值一两?你咋不去抢?\"说罢摇着头走了。
李三在旁边嗤笑:\"我早说了,这破玩意儿没人要。\"
王二没理会,把陶俑往红布中央挪了挪。接下来的日子,瓷碗被个给小姐修补嫁妆的匠人买走了,琵琶被走江湖的弹唱艺人相中,只有陶俑还静静立在摊位上。
有人问起,一听价钱就皱眉,还有个老太太指着陶俑的断臂说\"不吉利\",劝他赶紧扔去乱葬岗。
每天收摊时,王二都会把陶俑裹进粗布包里,揣在怀里带回家。他租住的院子在城根下,是间漏风的土坯房,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、一个缺腿的桌案。
他把陶俑摆在桌案中央,就着昏黄的油灯给它擦灰,有时擦着擦着就发起呆来。
\"你说你,到底是啥来头?\"他对着陶俑喃喃自语,指尖划过裙摆的裂痕。
他爹年轻时在大慈恩寺当过杂役,临终前含糊提过,寺庙废墟里藏着个有灵性的老物件,能护人平安。
陶俑自然不会回答,只是在灯影里微微泛着光,断臂处的陶土像是蒙着层薄霜。
这天傍晚,市场里的人渐渐散了,王二正收拾摊子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个温润的声音:\"敢问这尊陶俑,可是要出售?\"
他回头一看,见是个穿锦袍的中年人,面容清癯,手里把玩着块玉佩,玉佩上的蟠螭纹在夕阳下泛着柔光。
随从捧着个紫檀木盒子,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。
王二心里\"咯噔\"一下,想起李三说过,开封来的古董商最近在长安收老物件,莫非就是这位?他稳住心神,点头道:\"客官有眼光,这是......\"
\"汉景帝时期的彩绘侍女俑。\"中年人没等他说完,已经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拿起陶俑,拇指轻轻按在断臂的断口处,\"你看这陶土的密度,还有残留的铅白打底,是长安城南郊窑口的手艺。\"
王二张了张嘴,他只知道这是老物件,却没想到能被说得这么具体。
中年人把陶俑翻过来,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裙摆的裂痕:\"这里的朱砂层有三层,说明至少被三次补绘过。\"他又用指腹刮了刮裂痕里的土,\"这土是大慈恩寺特有的夯土,含沙量高,带着点麦秸秆的碎屑——它在寺庙废墟里待了不少年头吧?\"
王二愣在原地,半晌才点头:\"是......是从那儿捡的。\"
\"五十两银子。\"中年人放下陶俑,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,\"我是开封大晟府的采办,专收秦汉古物。这陶俑虽有残缺,但气韵难得,值得这个价。\"
五十两?王二差点咬到舌头。他一年到头跑断腿,收旧货、倒腾杂物,也攒不下五两银子。
他看着陶俑眉眼间那抹浅浅的笑意,忽然想起妹妹临终前的脸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。
\"客官......\"他声音发紧,\"这陶俑......\"
\"嫌少?\"中年人挑眉,\"再加十两,六十两。\"
随从已经打开紫檀木盒,里面码着一锭锭锃亮的银元宝,反射的光刺得王二眼睛发疼。
他喉结动了动,想说\"不卖\",话到嘴边却变成了:\"我能......再摸它一下不?\"
中年人愣了愣,随即点头。
王二伸出手,指尖先落在陶俑的断口上。冰凉的陶土底下,仿佛有丝微弱的脉动,顺着指尖往心口钻。
他又轻轻抚过裙摆的裂痕,那里还留着他前几天抠土时蹭掉的一小块陶屑,像个新鲜的伤口。
\"你要好好待它。\"他把陶俑放回红布上,声音有点发哑。
中年人让随从把银子递给王二,自己小心翼翼地将陶俑放进铺着锦缎的木盒:\"放心,大晟府的库房里,有最好的樟木柜子,防潮防蛀,还有专人看管。\"
王二捏着沉甸甸的银子,看着木盒被随从抱走,忽然觉得怀里空落落的。
夕阳把中年人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木盒的影子落在地上,像口小小的棺材。
\"王二哥,你这是发大财了!\"李三跑过来,眼睛瞪得溜圆,\"六十两啊!够你娶三房媳妇了!\"
王二没说话,把银子揣进怀里,拿起那块褪色的红布,叠了又叠,塞进袖袋。
那天晚上,他破天荒地买了两斤肉,炖了锅肉汤,却一口没吃。
桌案上空空荡荡的,他总觉得陶俑还立在那里,在灯影里对着他笑。
半个月后,王二用那笔银子盘下了市场里一间小铺子,不再走街串巷收旧货。
他在铺子柜台后摆了个空架子,时常对着架子发呆。
有次李三来串门,见他对着空架子出神,打趣道:\"还惦记那断臂陶俑呢?说不定这会儿正在皇宫里享福呢。\"
王二摇摇头,他总想起那个中年人说的\"大晟府库房\",想象着陶俑被摆在一排排樟木柜子里,周围是商周的青铜器、唐代的三彩马,它缩在角落里,断臂处落满灰尘——就像当年在周平的陶坊、阿竹的草棚、法明的佛前一样,永远是个多余的存在。
陶俑在大晟府的库房里待了二十七年。看管库房的老学究姓刘,是个科举落第的秀才,对着这些沉默的古物比对经书还虔诚。
每天清晨,他都会按顺序打开柜子,用软毛刷给每件物件掸灰。轮到那尊陶俑时,他总会多停留片刻。
这陶俑实在算不上名贵,论年代,比不过商周的甲骨;论工艺,不及盛唐的金银器。
可刘学究总觉得它特别——别的物件摆久了,断口处会积灰、生锈,唯独这陶俑的断臂处,总像被人擦过似的,泛着温润的光。
有次他故意在断口处撒了点滑石粉,第二天再看,粉末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\"你这物件,倒会自己打理。\"他对着陶俑笑,用锦缎轻轻擦着它的裙摆,\"可惜生不逢时,若是完整的,定能入《宣和博古图》。\"
宣和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。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库房的窗棂上,像有人在用石子敲门。
刘学究裹紧棉袄,给陶俑罩上防尘的锦套,心里隐隐不安——前几天听街上的兵卒说,金兵已经过了黄河。
除夕那天,库房外突然传来喊杀声。刘学究刚把陶俑塞进柜子最深处,几个披甲戴盔的金兵就撞开了门。
他们挥着长刀砍倒了樟木柜,青铜器、瓷器摔得粉碎,金银器被装进麻袋,有人一脚踹翻了装陶俑的柜子,那尊断臂陶俑滚了出来,落在积雪里。
\"这破瓦罐也配进皇家库房?\"一个金兵抬脚就要踩,被旁边的人拦住:\"别耽误功夫,快走,听说太子都跑了!\"
马蹄声渐渐远去,库房里只剩下断壁残垣。陶俑躺在雪地里,断臂处沾着片殷红的血渍,不知是谁的。
雪越下越大,很快把它埋了起来,像给它盖了床白棉被。
直到开春雪化,一个拾荒的老太太在废墟里发现了它。
陶俑的裙摆又多了道新裂痕,是被马蹄踩的,却依旧没碎。
老太太以为是普通的瓦偶,随手卖给了路过的货郎,换了两个铜板买了块麦饼。
货郎把陶俑扔进挑担的箩筐里,和碎铜烂铁堆在一起,一路吆喝着往南走。
箩筐晃悠着穿过淮河,穿过长江,最后在临安城的旧货市场停下。
又是一个黄昏,夕阳把陶俑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。
它的断臂处沾着江南的湿泥,裙摆的裂痕里卡着几粒稻壳,眉眼间的笑意却依旧清晰,像在等着谁弯腰,轻轻把它从尘埃里拾起。
王二后来再也没见过这尊陶俑。他活到七十岁,临终前让儿子在铺子的空架子上摆了个泥塑的小俑,左臂也是空的。
\"这是你姑姑的模样。\"他摸着小俑的断口,对儿子说,\"当年有个物件,跟她长得一模一样,可惜被我卖了。\"
儿子不解:\"卖了就卖了,爹咋总惦记?\"
王二笑了,像当年在西市的摊前那样,左额的疤跟着扯动:\"有些物件啊,看着是死的,其实比人还长情。你对它好,它就记着你,哪怕隔了千山万水,也能给你留个念想。\"
风吹过铺子的窗棂,泥塑小俑的断口处,落了片从外面飘进来的桃花瓣,像只停在那里的粉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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