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前1027年的仲春,殷墟宫殿区的青铜鼎正在烹煮祭祀用的太牢,油脂香气混着松烟香,在雕花梁柱间弥漫。占卜师扶着龟甲从祭堂出来时,正撞见内侍抱着个锦盒匆匆走过,盒角露出半截泛黄的骨管,像段被遗弃的兽骨。
“那是什么?”占卜师拦住内侍,他执掌王室祭祀器物三十年,从未见过如此粗粝的物件。
内侍谄笑着打开锦盒:“回大人,这是西征军刚献来的战利品,说是土方部落的神物,能吹出声求雨呢。”
骨笛躺在暗红锦缎上,五孔边缘还沾着未擦净的沙砾,吹孔处那点暗红血迹已凝成深褐,像颗凝固的痣。最醒目的是横贯骨管的数道裂痕,细密如蛛网,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散架。占卜师用指尖敲了敲,骨笛发出“空空”的闷响,远不如宫廷玉笛清越。
“胡闹。”他皱眉挥手,“这种蛮族之物,也配进王宫?扔去库房吧。”
可当天傍晚,这“蛮族之物”就被摆上了商王武丁的案几。武丁刚处理完西征捷报,青铜爵里的酒还冒着热气,他捏着骨笛转了半圈,指腹摩挲着那些深浅不一的裂痕。
“就是这东西,让土方人宁愿战死也不肯交出?”他看向站在阶下的西征将领。
将领单膝跪地:“是,大王。此笛在土方部落被奉为神物,据说当年大旱,一个少年吹它引来甘霖。部落长老说,笛身裂痕里住着手,能握住风的方向。”
武丁笑了,将骨笛凑到唇边轻轻一吹。一股混杂着土腥气的气流从裂痕窜出,发出“呜呜”的声,像荒原上迷路的狼嗥。阶下的乐官脸色骤变,这声音在庄严的朝堂上,简直是对礼乐的亵渎。
“大王,此等粗鄙之音,不堪入耳。”乐官上前一步,袍角扫过编钟架,撞出一串清脆却突兀的响,“我朝雅乐自有规范,《大濩》《大武》皆合天地韵律,这骨笛……”
“天地韵律?”武丁打断他,将骨笛放在案几上与龟甲并排,“你说的韵律,是刻在龟甲上的裂纹,还是农夫犁地时哼的调子?”
乐官一时语塞。他自幼研习《乐经》,指尖划过的都是玉笛编钟,从未听过农夫的调子。
占卜师趁机献上刚灼烧完的龟甲:“大王,方才卜问‘伐羌’之事,龟甲裂纹呈‘吉’兆。”甲骨上的灼痕笔直,确实是难得的好兆头。
武丁却没看龟甲,目光仍在骨笛上:“三年前我微服至洹水,见一老农用骨哨驱赶鸟雀,那声音虽不成调,却能让飞鸟闻声而避。你说,是龟甲能让飞鸟听话,还是那骨哨?”
他拿起骨笛,走到殿外的露台。春日的风带着洹水的潮气,吹过骨笛的裂痕,发出细碎的鸣响。武丁忽然想起少年时随父亲征讨徐夷,深夜在营帐外听见的胡笳声,那声音没有乐谱可循,却能让思乡的士兵落泪——真正的力量,从不在规矩里。
“明日祭天,用它。”武丁将骨笛递给占卜师,“不必按雅乐吹奏,你听见什么,就吹什么。”
乐官脸色煞白:“大王三思!祭天乃国之大典,用此蛮族器物,恐遭天谴!”
“天若有谴,先谴我对天地不诚。”武丁拍了拍占卜师的肩,“你只需记住,吹动它的不是技巧,是心。”
次日祭天台,青烟缭绕。占卜师捧着骨笛,手心的汗浸湿了锦帕。乐官率领的乐队已准备就绪,编钟列阵,玉磬悬梁,只待时辰一到便奏《大夏》之乐。
当太阳升至祭台正上方,武丁一声令下,占卜师闭着眼将骨笛凑到唇边。他没有想任何乐章,只想起昨夜在洹水边听见的风声,那声音穿过芦苇荡,带着水草的腥气,自由得不像话。
骨笛声起,没有编钟的庄严,没有玉磬的清越,只有一股执拗的气流,在裂痕里冲撞、盘旋,像要把三千年的土地都叫醒。乐官气得发抖,却被武丁的眼神制止。
奇怪的是,随着笛声渐急,原本晴朗的天空竟飘来几缕薄云。占卜师越吹越投入,咬破的嘴唇渗出血珠,滴在吹孔里,与三千年前阿骨的血,在同一道裂痕里相遇。
“下雨了!”台下有人惊呼。细密的雨丝落在祭台的青铜鼎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响,像天地在回应这声穿越时空的呼唤。
武丁望着雨丝中的骨笛,突然明白阿骨的部落为何奉它为神物。那些看似杂乱的裂痕,原是天地气息的通道;那些不成调的声响,原是最真诚的对话。
祭典结束后,骨笛被收入王室宝库。库管在登记册上画了幅小小的骨笛图,旁边批注:“商王武丁御用骨笛,五孔,有裂,声粗,可致雨。”他特意在“裂”字旁边画了道波浪线,像在模仿骨笛里流动的风。
此后三年,骨笛成了武丁的私藏。他常避开乐官,独自在深夜的御花园吹奏。有时吹到兴起,会摘下玉佩放进骨笛的裂痕里,让玉的温润与骨的苍凉交织出更复杂的声。有次玉佩卡在最深的一道裂里,武丁没有取出,笑着说:“让它给你做个伴。”
太戊元年,武丁病重。弥留之际,他让内侍将骨笛放在枕边,说要听着它的声音走。骨笛在暗夜中静静躺着,裂痕里的玉佩随着主人的呼吸轻轻颤动,像在替他倒数剩下的时光。
武丁死后,骨笛被新王封存。它在暗无天日的宝库中沉睡了八十余年,直到公元前1046年,牧野之战的烽火照亮了殷墟的夜空。
那天夜里,纣王在鹿台自焚,熊熊烈火舔舐着宫殿的梁柱。宝库守将抱着几件玉器往外冲,混乱中,装骨笛的锦盒从怀中滑落,摔在汉白玉阶上。骨笛滚出来,被奔逃的士兵踩了一脚,在原本的裂痕旁,又添了道寸长的新伤。
守将回头望了一眼,火光中,骨笛的裂痕像在流血。他咬咬牙,转身冲入火海——比起这支破旧的骨笛,那些光洁的玉器显然更值得抢救。
大火烧了三天三夜,等烟尘散去,殷墟已成废墟。一个拾荒的奴隶在清理瓦砾时,发现了半截埋在灰烬里的骨管。他用树枝把它扒出来,吹孔里还卡着块烧焦的丝帛,是锦盒的碎片。
奴隶不懂什么商王御用,只觉得这骨头被火烤过,倒比寻常兽骨坚硬。他吹了一下,裂口里的灰烬被吹出,发出“呜呜”的声,像在哭。
“倒是个好哨子。”奴隶把骨笛揣进怀里,转身走向夕阳下的荒原。他要去周人的领地讨口饭吃,怀里的骨笛随着脚步轻轻晃动,裂痕里的玉佩与残留的鹤骨髓渣相撞,发出细碎的响,像段被遗忘的旋律。
没人知道,这支在火中重生的骨笛,正带着商代的烟火气,走向下一段流浪。它身上的裂痕被火焰熏成深褐,像给三千年的故事,盖上了枚滚烫的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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