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前300年的暮春，匈奴王庭的帐篷群像散落的白蘑菇，在敕勒川的草地上铺开。阿云赶着羊群走过时，裙裾扫过新生的芨芨草，惊起一串跳鼠，骨笛在她腰间的羊皮袋里轻轻磕碰，发出细碎的响。
“阿云，你的骨头哨又在唱了。”隔壁帐篷的额吉隔着老远喊，手里正摇着奶桶，奶沫子顺着木桶边缘往下淌，“昨天夜里我听见它呜呜叫，像头母狼在找崽子。”
阿云笑着回头，把骨笛从羊皮袋里掏出来。晨光透过骨管的裂痕，在草叶上投下蛛网似的影，吹孔边缘的暗红色斑迹被露水打湿，像刚凝住的血。“它是在跟风说话呢。”她把骨笛凑到唇边，轻轻吹了口气，笛声不似中原乐器的圆润，倒像块被风磨利的石片，刮过草原的晨雾，羊群里的头羊“咩”地应了一声，带动着百余只羊跟着转向，蹄子踏过青草的声音，像给笛声打拍子。
这骨笛是去年秋天父亲从月氏人的战利品里翻出来的。当时它混在一堆铜饰、毛皮里，满身的裂纹里嵌着沙砾，父亲本想随手丢给牧羊犬当玩具，阿云却一眼看中了——这骨头比草原上常见的羊角笛沉，握在手里像块凝了三千年的冰，吹起来的声音能穿破最烈的风。
“不过是块老死的鹤骨头。”父亲那时正用刀子剔着刚剥的狼皮，刀刃反射的光在帐篷顶上晃，“月氏人说这是他们从更西边的沙漠里捡的，能驱邪。”
阿云没管这些，她用细沙一点点磨掉骨笛裂痕里的污垢，又用羊油反复擦拭，直到那些蛛网似的裂纹在阳光下泛出温润的光。她发现这骨笛最妙的是吹孔旁那道最深的裂，气流从那里钻出去，会带出种奇特的颤音，像羔羊找母羊时的呜咽，羊群听了格外驯服。
此刻她赶着羊群走向河谷，骨笛在掌心渐渐暖起来。河谷对岸的山坡上，几个穿着新做的羊皮袄的少女正往王庭的方向去，她们是去参加单于的侍女选拔的。为首的少女看见阿云，勒住马喊：“阿云！阿妈没让你去试试吗？听说这次选上的能穿汉朝送来的丝绸，住石头砌的房子呢！”
阿云仰头看了看那些少女发亮的眼睛，摇了摇头。她见过商队带来的丝绸，滑溜溜的裹在身上，像没晒干的蛇皮，远不如羊皮袄暖和；石头房子她也在边境见过，四四方方的像座坟，风都吹不进去，哪有帐篷里听得见风声、看得见星星来得自在。
“我要跟羊群待在一起。”她举起骨笛晃了晃，笛声被风撕成碎片，“它们听惯了这声音，换了别人赶，要迷路的。”
少女们嗤笑着策马远去，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在阿云的羊群里，惊得几只小羊羔钻到母羊肚子底下。阿云蹲下来摸了摸最胆小的那只羔子，它的毛还带着胎脂的黏腻，像块刚熔的蜜蜡。“别怕，”她把骨笛放在羔子耳边，“这声音是护着咱们的。”
骨笛的裂痕里还沾着去年冬天的雪粒化成的水痕。那是她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，雪下了三天三夜，把帐篷压得咯吱响，羊圈里的干草很快见了底，最老的那头母羊开始啃自己的毛。单于在王庭的大帐里烧着松木，召集各部首领议事，最后决定南迁，去抢秦国边境的粮仓。
“阿云，把这个带上。”出发前的夜里，父亲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骨笛上的裂痕，他的指关节在常年拉弓的力道下有些变形，像老树根，“你爷爷说，老物件里住着先人的魂，能护着出门的人找到回家的路。”
阿云把骨笛系在脖子上，绳结是用编网的麻绳打的，绕了七圈，刚好贴在胸口。父亲走的那天，她站在山坡上吹了一整天骨笛，笛声混在北风里，不知道能飘多远。夜里她不敢睡，裹着羊毛毯坐在帐篷门口，对着黑沉沉的草原吹笛，有时吹到后半夜，帐篷外会传来绿幽幽的光——是饿极了的狼，它们不敢靠近，只是蹲在远处听，狼眼里的光在笛声里明明灭灭，像落在草叶上的星子。
三个月后，当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雪地里时，阿云几乎认不出他了。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，左臂空荡荡的，袖子在风里飘，像面破旗。“是你的笛声。”父亲倒在阿云怀里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“我们被秦兵打散在戈壁里，我跟着笛声走了三天，才找到回来的路。”
他说在混乱中，他听见骨笛的颤音从风里钻出来，那声音里有阿云哼的摇篮曲调子，有羊群走过的蹄声，还有帐篷里的奶香味。“我就知道你在等我。”父亲摸着骨笛上的裂痕，指腹蹭过那道最深的裂，那里渗出了点水，沾在他的皮肤上，凉丝丝的，“这物件真的活了。”
从那以后，骨笛成了阿云帐篷里最显眼的东西。她把它挂在帐篷中央的木杆上，底下垫着块染了靛蓝的羊毛毡。晴天时，阳光透过骨笛的裂痕，在毡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像撒了把金粉；阴雨天，裂痕里会渗出细细的水珠，顺着骨管往下滴，在毡子上洇出小小的圆斑，阿云就用这些圆斑当记号，教弟弟数羊。
“它在出汗呢。”弟弟扒着木杆，鼻尖快碰到骨笛了，“是不是跟我一样怕淋雨？”
阿云笑着把弟弟拉开，用干净的羊毛布擦去骨笛上的水珠：“它是在记事儿呢，记着哪天下了雨，哪天干了活，记着咱们家有几口人。”
十七岁那年，阿云嫁给了牧马场的巴图。巴图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，却会用马头琴拉出跟骨笛很像的调子。婚礼那天，阿云没穿部落里时兴的银饰，只把骨笛系在红绸带里挂在脖子上。当巴图用马头琴拉起《风的歌》时，她举起骨笛吹了起来，两种声音缠在一起，像两条奔涌的河汇进同一片草原，观礼的人都停了说笑，连风都好像静了下来。
“你的笛子，”巴图在她耳边低语，热气拂过她的耳廓，“声音里有整个草原的味道。”
第二年春天，他们的儿子降生了。那是个爱哭的小家伙，夜里常常闹得整个帐篷区都能听见。阿云试了各种法子都不管用，直到有天夜里，她把骨笛放在婴儿的枕边，轻轻吹了段父亲教她的《归牧谣》。小家伙的哭声突然停了，小嘴巴咂了咂，睫毛上还挂着泪珠，却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。
“它能哄孩子。”巴图惊奇地看着骨笛，“比阿妈唱的摇篮曲还管用。”
阿云摸着骨笛上的裂痕，那里又渗出了点水，滴在婴儿的襁褓上，像颗小小的珍珠。她突然明白，这骨笛从商代的祭台到草原的帐篷，从阿骨的血到她的泪，那些裂痕里装着的从来不是残缺，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呼吸、心跳、思念，是风吹过大地时，留下的最珍贵的回声。
骨笛在草原上流转了五百年。阿云的儿子把它传给了孙子，孙子又传给了曾孙。它跟着匈奴的马蹄去过最远的贝加尔湖，也随着鲜卑的迁徙到过阴山脚下；它被牧人用来唤回走失的马群，被猎人吹着诱捕黄羊，被母亲们塞在孩子的枕下当护身符。它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多，最深的那道裂几乎要把骨管分成两半，却总能发出声音，像个永远不会老去的故事。
公元640年的秋天，唐军攻破薛延陀的王庭时，这支骨笛正挂在一个老牧民的帐篷里。年轻的士兵闯进帐篷时，老牧民正用它吹《送魂曲》，笛声嘶哑得像破锣。士兵嫌它晦气，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，马蹄随后踏过，骨笛上又添了道新的裂痕，却没断。
后来，骨笛被当作“胡地杂物”收进唐军的辎重队。负责登记的文书翻着白眼，用毛笔在账册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骨头形状，旁边写着：“骨哨一支，破旧，无甚价值。”
他不知道，这支在账册上只配占个角落的骨笛，裂痕里早已装满了草原的风。那些风里有阿云的笑声，有父亲的叹息，有婴儿的啼哭，有马蹄踏过青草的脆响，它们在骨管里打着旋，等一个能听懂的人，再吹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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