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隆四十二年腊月,伊犁的雪下得没个章法。狂风卷着雪粒子,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城墙,守军的棉甲早被冻得硬邦邦,敲一下能发出“嗒嗒”的响。伊勒图站在城楼角上,手按在腰间的翡翠翎管上——那管碧色翡翠在漫天飞雪中,竟还透着点温润的光,顶部的赤金扣被雪光映着,像颗烧红的豆子。
城楼下的雪地里,隐约能看见叛军的帐篷轮廓。已经断粮三天了,昨天最后一袋青稞面分给了伤兵,今天早上,负责炊事的老兵来报,连马料都只剩半袋。伊勒图深吸一口冷得刺骨的空气,鼻腔里像扎了冰碴子,他咳了两声,指节因为用力按在城垛上,泛出青白色。
“将军,副将大人在帐外等您,说有要事禀报。”亲兵的声音带着颤,不是怕,是冻的——这孩子才十七岁,从北京跟着他来西北,脸早就被风沙吹得裂了口子,此刻冻得通红,像个熟柿子。
伊勒图点点头,转身走下城楼。积雪被踩得“咯吱”响,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。中军帐里烧着半块牛粪,火小得可怜,连帐帘上的冰花都化不了。副将额尔登泰正站在帐中央,手里攥着马鞭,脸色比帐外的雪还白。
“说吧。”伊勒图解下披风,搭在帐内唯一的木椅上,那披风边缘早就磨破了,里子沾着的雪化成水,在地上积了一小滩。
额尔登泰咽了口唾沫,声音有些沙哑:“将军,刚才哨探回来报,叛军又增了援兵,看那样子,是想困到咱们粮绝……兄弟们已经三天没正经吃饭了,今早有两个小兵饿晕在城墙上,再这么耗下去,不用打,咱们自己就垮了。”
伊勒图没说话,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碗——碗里的茶早就凉透了,水面结了层薄冰。他用指腹刮了刮冰面,沉默了片刻: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末将……末将斗胆,请将军弃城。”额尔登泰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,却很清晰,“咱们带着兄弟们从东门突围,去投奔阿克苏的援军,等开春再回来夺城。要是再守着,咱们这三千人,怕是都要埋在这伊犁城里了!”
“弃城?”伊勒图重复了一遍,声音不高,却带着股压人的气势。他抬起头,目光落在额尔登泰脸上——这位副将跟着他征战多年,从准噶尔叛乱到现在,从没说过“弃城”两个字。
额尔登泰猛地单膝跪地,双手抱拳道:“将军!末将知道弃城是死罪,可兄弟们不能白白送死啊!您看城外的雪,再下几天,连路都封了,援军就算想来,也进不来!”他的声音越说越激动,眼眶都红了,“昨天夜里,我去看伤兵,有个小兵才十五岁,拉着我的手问‘副将大人,咱们还能回家吗’,我……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!”
伊勒图闭上眼,脑海里突然闪过三个月前离开北京的场景。那天也是个雪天,乾隆皇帝在养心殿召见他,亲手把这支翡翠翎管递给他,说“伊勒图,伊犁是大清的西大门,你得守住”。造办处的匠人卢文锦站在旁边,捧着翎管的时候,还特意多叮嘱了一句“将军,这翎管不是添威风的,是让您记着,每寸碧色都配得上‘保家卫国’四个字”。
他睁开眼,伸手摸向胸前——翡翠翎管被他贴身放着,隔着层薄衣,还能感觉到玉料的冰凉。他把翎管取出来,放在手心。帐内的微光落在上面,碧色的玉料里好像藏着细雪,顶部的赤金扣被体温焐得有点暖。
“你看这翎管。”伊勒图把翎管递给额尔登泰,“乾隆爷赏的,造办处三个月才做好。卢匠人说,这碧色翡翠是从缅甸运来的,万里挑一,这赤金扣,是用内务府的库金熔的。”
额尔登泰接过翎管,手指轻轻摩挲着金扣,没说话。他知道这翎管的分量——从一品武官的象征,戴上它,就意味着要担起守卫一方的责任。
“当年我跟着兆惠将军打准噶尔,在黑水营被围了三个月,比现在还惨。”伊勒图走到帐帘边,撩开个小缝,看着外面的雪,“那时候断粮断水,兄弟们煮皮带吃,煮马鞍子吃,也没人说过弃城。为什么?因为咱们身后是阿克苏,是喀什噶尔,是整个新疆,再往后,就是北京的紫禁城!咱们弃了城,叛军就会顺着伊犁河往下打,到时候,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遭罪!”
额尔登泰低下头,声音有些哽咽:“末将知道……可兄弟们实在撑不住了……”
“撑不住也得撑。”伊勒图转过身,从额尔登泰手里拿回翎管,指尖在赤金扣上摩挲了半天,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,“你去把军需官叫来。”
没过多久,军需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,手里还拿着本账本。“将军,您找我?”他以为是要查粮,心里早就打了鼓——账本上的数字早就没法看了,除了“零”就是“无”。
伊勒图没看账本,直接把翎管放在军需官面前的桌上,指了指顶部的赤金扣:“把这个取下来,融了。”
军需官愣住了,眼睛瞪得溜圆:“将军!这……这是您的翎管啊!从一品的翎管,融了它,要是被朝廷知道了……”
“朝廷知道了,要罚就罚我一个人。”伊勒图打断他的话,语气斩钉截铁,“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兄弟们有饭吃。这金扣虽然不大,但融了之后,应该能换些粮食回来——你去城里找那些商户,就说我伊勒图用翎管的金扣跟他们换粮,等援军到了,我加倍还他们!”
“可这是您的军功章啊!”军需官还想劝,声音都急了,“您戴着它征战多年,怎么能说融就融了?”
伊勒图拿起翎管,手指轻轻碰了碰碧色的玉料,眼神软了些,却还是没松口:“军功章算什么?兄弟们的命才是最重要的。卢匠人说这翎管配得上‘保家卫国’,要是连兄弟们都保不住,我戴着它,心里也不安稳。”他顿了顿,把翎管塞进军需官手里,“快去,趁着雪小,别耽误了时辰。”
军需官捧着翎管,手都在抖。那碧色的翡翠冰凉,金扣却还带着将军的体温,一凉一暖,像块石头压在他心里。他咬了咬牙,躬身道:“末将遵命!”
看着军需官走出帐篷,额尔登泰走到伊勒图身边,声音有些沙哑:“将军,您这是……”
“没什么。”伊勒图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雪粒,“不过是块金子罢了。等守住了城,我再找块金子补上就是——再说了,缺了金扣,才记着今天的险,才记着兄弟们是怎么熬过来的。”
帐外的雪好像小了点,风也没那么猛了。伊勒图走到帐中央,拿起挂在墙上的弯刀,拔刀出鞘——刀身映着微弱的火光,闪着冷光。“你去传令,让兄弟们再撑撑,今晚就有粮食了。告诉他们,援军很快就到,咱们一定能守住伊犁城!”
额尔登泰看着伊勒图的背影,突然觉得这位将军比帐外的雪山还挺拔。他躬身应道:“末将领命!”
那天傍晚,军需官真的带着粮食回来了。说是城里的商户听说将军用翎管金扣换粮,都主动拿出存粮,有的甚至不要钱,说等平定了叛军再算。当热气腾腾的粥端到士兵们面前时,城楼上响起了久违的欢呼,那声音盖过了风声,在伊犁河谷里回荡。
伊勒图站在城楼上,手里拿着那支没了金扣的翡翠翎管。碧色的玉料在夕阳下泛着光,顶部的缺口处还留着点金屑,像颗星星。他看着士兵们捧着粥碗狼吞虎咽的样子,突然觉得,这支残缺的翎管,比完整的时候更有分量。
三天后,阿克苏的援军到了。叛军没想到清军还能撑这么久,被打了个措手不及,很快就溃退了。伊犁城守住了,那支没了金扣的翡翠翎管,也成了军中的传奇。士兵们都说,是将军的翎管救了大家,是那融了的金扣,给了大家活下去的希望。
庆功宴上,额尔登泰端着酒碗走到伊勒图面前,笑着说:“将军,咱们该给您再找块金扣,把翎管补上了。”
伊勒图摇摇头,把翎管拿出来,放在桌上。月光落在上面,碧色的玉料好像更润了。“不用补了。”他拿起酒碗,喝了一口,“留着这个缺口,才能记着那天的雪,记着兄弟们饿肚子的样子,记着咱们为什么要守着这座城。”
额尔登泰看着那支残缺的翎管,突然明白了——这翎管的分量,从来不是因为那点金子,也不是因为从一品的身份,而是因为它背后的担当,是将军愿意为了兄弟们,舍弃荣誉的决心。
那天夜里,伊勒图在日记里写道:“翎管虽缺,初心未失。守一城,护万民,此乃吾之责也。”他把日记和那支翡翠翎管放在一起,看着窗外的月光,突然觉得,这伊犁的雪,好像也没那么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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