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光二十年的秋,来得比往年早。南京城的梧桐叶刚过白露就簌簌往下落,沾着秦淮河上飘来的湿气,在两江总督府的青石板路上铺了薄薄一层,踩上去软得像揉皱的宣纸。
伊里布坐在书房里,窗棂半开着,风卷着落叶的气息进来,混着案头那盏残灯的烟味,闷得人胸口发沉。他今年五十有二,鬓角已染了霜白,此刻却没心思管那飘落的发丝——案上摊着两份折子,一份是朝廷发来的“暂缓禁烟”旨意,朱批的“着即从缓,以安商民”六个字,像六根细针,扎得他眼睛发疼;另一份是下属呈上来的民情册,里面画着寥寥几笔的流民图:骨瘦如柴的妇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,路边倒着蜷成一团的鸦片鬼,墨迹晕开,像极了那些人脸上的泪痕。
他抬手揉了揉眉心,指腹无意间触到了腰间挂着的翡翠翎管。碧色的玉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,顶部的赤金扣早已没了当年的光泽,只留下一圈浅浅的凹痕——那是祖父伊勒图当年融金扣换军粮时留下的印记,也是伊家子孙代代相传的“念想”。
伊里布解下翎管,放在掌心摩挲。玉料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,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定了些。这翎管从乾隆四十二年跟着祖父赴伊犁,到如今传到他手里,已近六十年。祖父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“伊家的人,戴这翎子一日,就要担一日的责任”,那时他才十七岁,只懂点头,却不懂“责任”二字到底有多重。直到三年前,他接过这从一品的顶戴,捧着这枚翎管走进总督府,才明白祖父话里的分量——这碧色的玉管,哪里是身份的象征,分明是压在心头的秤砣,一头挑着朝廷的旨意,一头挑着百姓的性命。
“大人,”书房外传来幕僚周先生的声音,带着几分犹豫,“广州那边的消息又来了,林则徐大人已经在虎门销烟,英商那边……怕是要动怒啊。”
伊里布没有抬头,目光仍落在那枚翎管上。他知道周先生的意思,也知道朝廷“暂缓禁烟”的真正缘由——国库空虚,需靠鸦片关税填补,朝中的那些大臣,不是看不见百姓的苦难,是不敢得罪那些靠鸦片发家的官商,更怕得罪远在英伦的洋人。可他是两江总督,辖着江苏、安徽、江西三省,这里是大清的财赋重地,也是鸦片泛滥最严重的地方。上个月他微服出巡,在苏州的巷子里见过一个十三岁的孩子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跪在烟馆门口哭着要“一口烟救命”,孩子的母亲就躺在旁边的草堆里,脸青得像死灰——那模样,他到现在闭上眼睛都能看见。
“周先生,”伊里布的声音有些沙哑,他拿起翎管,对着灯盏的光仔细看,碧色的玉料里藏着一丝极淡的水线,像一道没愈合的伤疤,“你说,这翎管上的金扣,当年祖父融的时候,疼不疼?”
周先生愣了愣,走进书房,看着总督大人手里的翎管,轻声道:“伊将军当年是为了守伊犁城,为了满城的士兵和百姓,便是融了自己的玉佩,也不会觉得疼。”
“是啊,为了百姓。”伊里布重复着这四个字,指尖在残扣的凹痕上轻轻划过,“可如今,我握着这翎管,却连‘禁绝鸦片’这四个字,都不敢说出口。”
他把民情册推到周先生面前,指着上面的流民图说:“你看,这南京城里,每天都有因为鸦片家破人亡的百姓。烟馆的老板勾结官吏,把鸦片卖到大街小巷,连孩童都不放过。朝廷说‘暂缓’,可这一缓,又要缓死多少人?”
周先生叹了口气,拿起民情册,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:“大人,下官明白您的心思。可朝廷的旨意已下,您若是强行禁烟,怕是会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,可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——得罪官商,触怒朝廷,最后落得个革职查办的下场。
伊里布沉默了。他想起去年进京述职时,军机大臣穆彰阿拉着他的手说“伊大人,识时务者为俊杰”,那时他只觉得这话刺耳,却没多想。如今想来,穆彰阿哪里是劝他,分明是警告他——别挡着别人的财路,别坏了朝廷的“大事”。
可他是伊勒图的孙子啊。祖父当年在伊犁雪夜,能融了金扣换军粮,能顶着叛军的压力守住孤城,难道到了他这里,连为百姓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吗?
伊里布重新拿起翎管,站起身走到窗前。夜色已深,总督府的灯笼在风里摇晃,昏黄的光映在他脸上,竟显得有些苍凉。远处的秦淮河上,隐约传来画舫的丝竹声,与巷子里流民的哭声混在一起,像一把钝刀,在他心上慢慢割。
他突然想起小时候,祖父给他讲融金扣的故事。那时祖父坐在伊犁将军府的暖阁里,手里捧着这枚翎管,说“当时副将劝我,这金扣是皇上赏的,融了便是大不敬。可我看着满城饿肚子的士兵,看着城门外虎视眈眈的叛军,就想,皇上赏我这翎管,是让我保家卫国的,不是让我抱着金扣等死的。”
“保家卫国”——这四个字像一道光,突然照进了伊里布混沌的心里。是啊,保家卫国,从来都不是只在战场上杀敌,更是在朝堂上为百姓争一分生机。若是连鸦片都禁不了,看着百姓家破人亡,那他戴着这从一品的顶戴,握着这枚翎管,又有什么意义?
伊里布转身回到案前,将翎管放在折子旁,拿起狼毫笔,沾了浓墨。笔尖悬在纸上,他却迟迟没有落下——他知道,这一笔下去,便是与整个官场为敌,便是违背朝廷的旨意,便是可能丢了乌纱帽,甚至连累家人。
他的手微微颤抖,目光落在那枚翎管上。碧色的玉料在灯光下,仿佛映出了祖父的脸,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,带着几分严肃,又带着几分期许。他仿佛听见祖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伊家的人,从来不怕丢官,怕的是失信于百姓。”
失信于百姓——这五个字像重锤,砸在了伊里布的心上。他深吸一口气,手腕一沉,笔尖落在纸上,墨汁晕开,写下“臣伊里布,谨奏鸦片之害,恳请朝廷严令禁烟,以安民生,以固国本”。
一笔一画,写得格外用力,连纸都被笔尖戳得微微发皱。他写得很慢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挤出来的,带着沉甸甸的分量。写完最后一个字,他放下笔,看着折子上自己的名字,突然觉得心里松快了些——哪怕明天就要被革职,哪怕从此沦为庶民,他也对得起祖父传下来的这枚翎管,对得起“两江总督”这四个字。
窗外的风更紧了,梧桐叶落得更急,像是在为他的抉择叹息,又像是在为他的勇气喝彩。伊里布拿起翎管,再次摩挲着那圈残扣,这一次,他没有觉得沉重,只觉得这冰凉的玉料里,藏着一股温暖的力量——那是祖父的担当,是伊家的初心。
三个月后,圣旨传到了总督府。伊里布因“抗旨禁烟,触怒商民”被革职,着即回京听候发落。消息传来时,他正在书房里整理案卷,听到圣旨的内容,只是平静地接过,对着传旨的太监躬身行礼,没有辩解,也没有抱怨。
离京的前一夜,南京城下起了小雨。伊里布把儿子伊松林叫到书房,灯光下,他看着儿子年轻的脸,想起了当年祖父对自己的模样。他解下腰间的翡翠翎管,放在儿子手心,轻声道:“松林,这枚翎管,从你曾祖父手里传到我这里,如今交给你。你要记住,它不是用来炫耀身份的,是用来提醒你,身为伊家的子孙,要敢担责任,敢为百姓说话。”
伊松林握着翎管,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,眼眶有些发红:“爹,他们说您傻,为了百姓丢了官……”
“傻吗?”伊里布笑了笑,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,指尖划过翎管上的残扣,“你曾祖父当年融了金扣,也有人说他傻,可他守住了伊犁城,守住了满城百姓。我今日丢了官,可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,对得起这枚翎管。松林,你以后若是能再戴上顶戴,别学那些怕丢官的人,要学你曾祖父,怕失信于百姓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,声音轻得像雨丝:“这翎管缺了金扣,可它比完整的时候更贵重,因为它记着你曾祖父的担当。我今日丢了官,可我伊家的初心,不能丢。”
伊松林握紧了翎管,冰凉的玉料贴着掌心,仿佛有一股力量顺着指尖传到心里。他看着父亲的眼睛,郑重地点了点头:“爹,儿子记住了。守住初心,比守住乌纱帽更重要。”
伊里布欣慰地笑了,他抬手擦了擦眼角,却没发现有一滴泪落在了翎管上。碧色的玉料沾了泪水,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,像一颗跳动的心脏,安静地诉说着一个家族的传承——身份是一时的,担当是一世的;残缺的是器物,完整的是初心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,落在青石板上,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,像是在为这晚清的书房,为这枚翡翠翎管,轻轻叹息,又轻轻铭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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