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二十六年七月，北京城的空气里飘着焦糊味。
伊景年背着半旧的蓝布包袱，踉跄着穿过西长安街。街边的槐树被炮火炸断了枝桠，焦黑的树干上还挂着残破的旗帜，风一吹，布条簌簌作响，像谁在低声哭。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，混着洋人的呼喊和百姓的尖叫，把这座百年帝都搅得支离破碎。
他怀里紧紧揣着一个紫檀木小盒，盒里垫着软绒布，布上躺着那支翡翠翎管——碧色的玉料在慌乱中被蹭得蒙了层灰，顶部的赤金扣只剩半截残边，是祖父伊勒图当年融了换军粮留下的痕迹。父亲伊里布临终前，枯瘦的手指捏着这支翎管，在病榻前对他说：“景年，这不是普通的玉管，是伊家的根。将来不管到了哪，守着它，就像守着你爷爷的风骨，守着我们对百姓的念想。”
那时他还不懂，一支残缺的翎管，怎么就成了“根”。直到此刻，八国联军的铁蹄踏破城门，王府的朱漆大门被砸得稀烂，他才明白，父亲要他守的，从来不是一件古董，是“担当”两个字——哪怕国破家亡，也不能丢了做人的根本。
“公子，快些走！洋鬼子要追上来了！”
管家老周从后面追上来，手里提着一个半大的木箱，跑得气喘吁吁。老周跟着伊家三十年，从江南总督府到北京的宅院，一路忠心耿耿。此刻他的额角磕破了，渗着血，却死死护着手里的箱子，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。
伊景年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宅院——那是父亲被革职后，一家人在北京的落脚处。院里的石榴树是他小时候种的，此刻正被炮火引燃，通红的火光映在青砖墙上，像一片烧红的烙铁。他咬了咬牙，转身跟着老周往南跑：“老周，往南，去江南，找我远房表舅。”
江南是父亲的旧地，当年父亲任两江总督时，在苏州有一处老宅，虽多年未住，却总能寻到一丝安稳。只是这一路，怕是艰险重重。
两人混在逃难的人群里，白天躲在破庙里，夜里趁着月色赶路。沿途的村庄大多被洗劫一空，断壁残垣间散落着破旧的衣物和没吃完的干粮，偶尔能看到蜷缩在墙角的老人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，像被抽走了魂魄。
伊景年把紫檀木盒塞进怀里，贴在胸口。翡翠翎管的冰凉透过衣料传过来，竟让他慌乱的心稍微定了些。他想起小时候，父亲常把这支翎管放在书房的案头，没事就拿软布擦一擦，尤其是那半截残扣，擦得发亮。有一次他问父亲：“爹，这翎管缺了一块，为什么不找匠人补好？”
父亲当时摸着他的头，叹了口气：“缺了才好。这残扣记着你爷爷在伊犁雪夜的艰难，记着我们伊家不能只顾自己安逸，忘了百姓的苦。要是补得完好无损，倒像忘了本了。”
那时他年纪小，只当父亲是在说糊涂话。如今抱着这支残扣的翎管，在逃难的路上颠沛流离，才懂父亲话里的重量——残缺不是遗憾，是提醒，是警钟，是刻在骨血里的“不敢忘”。
走了约莫半个月，两人到了河北与山东交界的一处荒村。天刚擦黑，忽然从路边的树林里冲出几个蒙面人，手里拿着刀，为首的壮汉大喝一声：“站住！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！”
逃难的人群瞬间乱作一团，有人哭喊，有人奔跑，却被劫匪们团团围住。老周把木箱往身后藏了藏，挡在伊景年前面，声音发颤却依旧挺直了腰：“我们……我们就是普通百姓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……”
“少废话！”劫匪一把推开老周，老周踉跄着摔倒在地，额头撞在石头上，鲜血立刻流了下来。劫匪的刀架在伊景年的脖子上，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“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！”劫匪盯着伊景年的胸口，眼神贪婪。
伊景年的心跳得飞快，怀里的紫檀木盒像一块烙铁，烫得他手心冒汗。他知道，这支翎管不能丢——这是父亲的嘱托，是伊家的根，要是落在劫匪手里，说不定会被当成普通的玉管卖掉，从此再也找不回来。
他急中生智，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，里面装着仅有的几两碎银子，扔在地上：“好汉饶命！我身上就这么多钱，都给你们！”
劫匪弯腰去捡银子，目光却又落在了老周身后的木箱上：“那箱子里是什么？打开看看！”
伊景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那木箱里装的是一家人的衣物和一些干粮，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，可要是让劫匪打开，他藏在里面的翎管，怕是要暴露了。
就在这时，老周突然爬起来，扑向劫匪：“别碰我们的箱子！那是我们的救命粮！”
劫匪被老周缠得不耐烦，一脚把他踹开，举起刀就要砍。伊景年连忙上前拦住：“好汉息怒！箱子里真的都是破烂，您要是不嫌弃，就拿去吧！”
他一边说，一边飞快地打开木箱——里面果然是几件打补丁的衣服，还有半袋糙米，最底下铺着一层破旧的棉絮。劫匪伸手翻了翻，衣服是旧的，米是糙的，连块像样的布料都没有。
“呸！真是一群穷鬼！”劫匪啐了一口，踢翻了木箱，衣物和糙米撒了一地。他看了看伊景年和老周狼狈的样子，实在没什么可抢的，便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了。
直到劫匪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，伊景年才瘫坐在地上，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。老周挣扎着爬起来，擦了擦额头的血，声音沙哑地问：“公子，您没事吧？翎管……翎管没被发现吧？”
伊景年连忙从木箱底层的棉絮里，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个紫檀木盒——刚才趁劫匪不注意，他偷偷把木盒塞进了棉絮里，用破衣服盖好，幸好没被发现。他打开盒子，看到那支翡翠翎管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，碧色的玉料虽然蒙了灰，却依旧透着温润的光，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。
“没事，老周，它还在。”伊景年的声音有些哽咽，他伸手摸了摸翎管的残扣，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，“幸好有你，老周。”
老周笑了笑，脸上的血和汗混在一起，显得有些狼狈：“公子说的哪里话，我这条命都是伊家给的，守着公子，守着翎管，是我该做的。”
两人收拾好散落的衣物，把木箱重新捆好。伊景年把紫檀木盒紧紧抱在怀里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。他知道，接下来的路还很长，还会有更多的艰险，可只要这支翎管在，他就有走下去的勇气——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逃，他带着父亲的嘱托，带着爷爷的风骨，带着伊家的根。
又走了一个多月，两人终于到了江南苏州。找到父亲当年的老宅时，院子里已经长满了荒草，朱漆大门上的铜环生了锈，轻轻一碰，就发出“吱呀”的声响。推开大门，里面的房屋虽然破旧，却还算完整，只是落满了灰尘。
夜里，伊景年坐在书房的案前，点燃一盏油灯。昏黄的灯光映在案上的翡翠翎管上，碧色的玉料渐渐显露出原本的光泽，残扣的边缘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。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刻刀——这是父亲生前常用的，他一直带在身上。
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翎管，指尖在残扣下方的玉料上摩挲着。他想在上面刻点什么，想把这一路的艰险，把对父亲的思念，把对时局的悲愤，都刻在这支翎管上，让后人知道，在庚子年的乱世里，曾有人这样拼命地守护着它，守护着一份初心。
刻刀在玉料上轻轻划过，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伊景年的手很稳，尽管心里翻涌着万千情绪，却依旧一笔一划，认真地刻着。油灯的火苗跳动着，映在他的脸上，有泪水从眼角滑落，滴在玉料上，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“庚子避乱，守此勿失。”
八个字，刻得不算工整，却每一笔都透着坚定。刻完最后一笔，伊景年把翎管举到灯光下，看着那八个字，轻轻叹了口气：“爹，儿子没辜负您的嘱托，守住它了。”
他找来一根结实的麻绳，把紫檀木盒绑好，然后搬来一张梯子，爬到书房的房梁上。梁上积满了灰尘，他用袖子擦了擦，把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梁的缝隙里，又用几根木条挡住，确保不会掉下来。
从梯子上下来，他又看了看房梁，仿佛能看到那支翡翠翎管静静地躺在那里，等着太平日子的到来。他不知道这一藏，会藏多久，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发现它，读懂它身上的故事。但他知道，只要它还在，伊家的根就还在，那份“担当”的初心，就还在。
老周端着一碗热粥走进来，看到伊景年站在房梁下出神，轻声说：“公子，喝碗粥吧。以后，我们就在这里安身，守着这宅子，守着翎管，等世道太平。”
伊景年接过粥，温热的粥滑进胃里，让他感到一丝暖意。他看着窗外的月色，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，洒在地上，像一层薄薄的霜。他知道，太平日子或许还要等很久，但只要他守着这里，守着这支翎管，就总有等到的那一天。
这支从乾隆造办处走出的翡翠翎管，曾见证过伊犁雪夜的抉择，见证过晚清书房的叹息，如今，又在庚子年的乱世里，被藏进了江南老宅的房梁上。它像一个沉默的老者，静静地躺在黑暗里，承载着三代人的初心与担当，一藏，便是四十年。
四十年后，当老宅翻新的工人偶然发现它时，碧色的玉料上，“庚子避乱，守此勿失”八个字依旧清晰，那半截残扣，依旧在时光里闪着光，诉说着一段关于守护与初心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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