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元二十八年的秋,长安的风里裹着桂子香,却吹不散卢承业攥在掌心的汗。他跟着洛阳刺史的仪仗队,一步步踏上大明宫的丹陛,靴底碾过阶前的青石板,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——怀里的锦盒里,卧着那匹让他赌上整个卢家窑的三彩马。
盒盖缝隙里漏出一缕黄釉的光,像极了洛阳窑场黄昏时的窑火。卢承业忍不住低头瞥了眼,指尖隔着锦缎摸到马身的弧度,那是他用三个月时间,对着洛阳城外的军马厩反复描摹的轮廓:马首微昂,鬃毛用细釉丝勾勒出迎风乍起的模样,黄釉从马颈处缓缓晕开,到马腹时渐次融入白釉,像夕阳漫过雪地,再往下,绿釉顺着马镫的线条流淌,恰似雪地里刚冒头的青草。这抹“不合规矩”的三色交融,在洛阳时被同行笑作“卢家的疯癫”,此刻却要直面天子的目光。
“陛下,洛阳刺史李大人献三彩珍品,为陛下万寿贺喜。”内侍尖细的声音在含元殿内回荡,卢承业跟着刺史跪下,膝盖触到冰凉的金砖,才发觉自己的腿竟在发颤。
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烧的轻响。过了片刻,一道沉厚的声音落下:“呈上来。”
是唐玄宗的声音。卢承业的心猛地一提,看着内侍捧着锦盒上前,指尖的汗几乎要浸湿袖口。他偷偷抬眼,瞥见龙椅上的帝王穿着明黄常服,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的威严,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锦盒。
盒盖被掀开的瞬间,殿内突然起了阵小小的骚动。卢承业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侧站立的宫廷工匠——领头的是尚食局造办处的掌作刘公公,那人曾在洛阳窑场巡视时,指着他试烧的三色釉坯子骂“乱了祖宗章法”,此刻正皱着眉,眼神里满是不屑。
“陛下,这三彩马怕是不合规制。”刘公公上前一步,躬身道,“历来三彩器以单色釉为主,或黄或绿,取其庄重。此马三色杂糅,黄白绿交织,未免太过张扬,失了古礼。”
他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,周围几位工匠纷纷附和:“刘掌作说得是,三色釉烧造时极易崩裂,本就不是正经手艺。”“洛阳窑怕是为了博眼球,连规矩都不顾了。”
卢承业的脸刷地白了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他想起在洛阳窑房里,父亲红着眼骂他“毁了卢家几百年的基业”,想起同行们站在窑场外指指点点,说“这匹怪马烧出来,也只能当柴火烧”。那些质疑的声音,此刻仿佛全聚在了这大明宫的殿上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他想开口辩解,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。他想说,这三色不是杂糅,是他看遍洛阳的春秋——春日的草地绿,夏日的麦浪黄,秋日的云朵白,是把天地间的活气揉进了釉里;他想说,为了让三色自然过渡,他把窑温从千度调到九百八十度,试了十三次,每次开窑都能看到满窑的碎坯,手指被窑火烫伤的疤还在隐隐作痛;他想说,这马不是死的,是活的,它的姿态里藏着军马的骁勇,釉色里盛着盛唐的风。
可在帝王面前,在满殿的质疑声中,这些话竟一句也说不出口。他只能死死地低着头,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。
“哦?”唐玄宗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几分玩味,“刘掌作说它不合规制,朕倒想看看,它怎么个不合规制。”
内侍捧着三彩马,缓缓送到帝王面前。唐玄宗从龙椅上站起身,缓步走了过来。卢承业的心跳几乎要停了,他能感觉到帝王的目光落在马身上,从马首的鬃毛,到马身的釉色,再到马镫的绿釉细节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刘公公等人屏住呼吸,连香炉里的沉香都似停了燃烧。
过了许久,唐玄宗突然伸出手,指尖轻轻落在马颈的黄釉上。那指尖带着帝王的温度,隔着一层温润的釉色,像是触到了卢承业滚烫的心。
“这釉色,是怎么烧出来的?”唐玄宗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。
卢承业猛地抬头,撞进帝王带着探究的目光,忙又低下头,声音带着一丝颤抖:“回陛下,臣…臣将黄釉与白釉调至半熔状态,入窑后借窑火自然流淌,再以低温绿釉点涂马镫,让三色…让三色相互浸润。”
“相互浸润?”唐玄宗笑了,那笑声里带着释然的暖意,“说得好。刘掌作,你来看——”
他指着马身的釉色交界处,那里黄白绿三色没有生硬的界限,像溪水漫过草地,像云朵飘过高坡,柔和得恰到好处。“你说它不合规制,可这规制,是谁定的?”唐玄宗的目光扫过殿内的工匠,“先祖定单色釉,是因当时技艺未到,怕多色崩坏。如今技艺精进,为何不能让三彩器多几分活气?”
刘公公脸色一白,忙躬身道:“陛下圣明,是老奴迂腐了。”
“迂腐倒不至于,只是少了点看见‘活气’的眼睛。”唐玄宗的手指顺着马的脊背滑下,停在马的前蹄处——那里因烧制时釉料流淌,自然形成一道浅痕,像马蹄踏过泥土的印记。“你们看这马,”他提高了声音,“昂首扬鬃,四蹄欲动,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,奔出这殿宇,奔上沙场。它的釉色里,有洛阳的麦浪,有长安的流云,有大唐的风日。这哪里是件死物?这是一匹有精神、有魂魄的马!”
殿内一片寂静,再无人敢说半句质疑的话。卢承业猛地抬起头,眼眶瞬间红了。帝王的话,像一道光,穿透了他多日来的委屈与迷茫,照亮了他心中那点固执的坚持——他没错,创新不是毁了传统,是让传统活起来,是让老手艺跟上这盛世的脚步。
“卢承业?”唐玄宗看向跪在地上的他。
“臣在!”卢承业的声音哽咽了,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。
“这匹三彩马,朕很喜欢。”唐玄宗笑着道,“它既有古法的沉稳,又有新意的灵动,配得上我大唐的气象。传旨,令卢承业再烧十匹同款三彩马,分赐诸位皇子,让他们也学学这‘不拘一格’的心思。”
“臣…谢陛下隆恩!”卢承业重重地磕了个头,额头撞在金砖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,砸在冰冷的砖面上,晕开小小的湿痕。那不是委屈的泪,是被认可的滚烫,是坚持终有回响的释然。
刘公公等人脸色复杂地看着他,有惊讶,有敬佩,也有几分羞愧。刺史走上前,拍了拍他的肩膀,低声道:“卢窑主,恭喜了。”
卢承业站起身,看着内侍小心翼翼地将三彩马捧去内殿,那抹黄白绿交织的釉色,在殿内宫灯的映照下,泛着温润而鲜活的光。他仿佛能想象到,这匹马将在皇宫深处,被皇子们珍视,被后人铭记;他仿佛能看到,洛阳的窑场里,那些曾经嘲笑他的同行,会学着他的技法,烧制出更多带着活气的三彩器;他仿佛能听到,盛唐的风穿过窑场的烟囱,带着三色釉的香气,吹遍长安的街头巷尾。
走出大明宫时,夕阳正斜斜地照在丹陛上,把青石板染成温暖的金色。卢承业回头望了眼那宏伟的宫殿,掌心的汗已经干了,只留下一片微凉的痕迹。他握紧拳头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回去,立刻回去烧窑。他要让更多的三彩马,带着盛唐的精神,带着创新的勇气,奔出洛阳,奔遍天下。
而那匹被留在皇宫的三彩马,此刻正立在内殿的案几上,黄釉马身映着夕阳,白釉马鞍泛着柔光,绿釉马镫沾着的细小窑灰,在光下若隐若现——那是卢承业的坚持,是创新的印记,也是盛唐最动人的风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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