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宝十四载深秋,洛阳城的风里早没了开元年间的桂花香,只剩满城飘飞的枯叶,混着北地传来的硝烟味,沉甸甸压在人心上。卢承业站在周记三彩窑的窑口,望着西天烧红的晚霞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系着的陶哨——那是十年前第一匹三色三彩马烧成时,小儿子卢安替他捏的,哨音清亮,如今却被他攥得发潮。
“窑主,北城门那边传来消息,范阳叛军已经过了潼关,据说三日后就到洛阳。”老工匠陈忠的声音带着颤,手里的釉料勺“当啷”撞在瓷碗上,青绿色的釉汁溅出几滴,落在满是瓷土的裤脚上。他跟着卢承业三十年,从单色釉烧到三色交融,看着窑坊从一间小土窑扩成三进的大院,此刻脸上满是惶急,“城里的富户都在收拾金银逃难,咱们……咱们也快些打包吧?”
卢承业没回头,目光仍黏在窑房里那排立着的三彩马身上。黄釉马身如夕阳熔金,白釉马鞍似积雪覆顶,绿釉马镫像春草初生,正是他十年前为玄宗烧制的同款——这些年他没再敢突破“三色交融”的规制,却也没丢了手艺,每一匹马的四肢都塑得筋骨分明,马尾扬得恰到好处,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底座奔出去。
“逃?往哪儿逃?”他缓缓转过身,声音沙哑得像被窑火熏过,“这些马是窑坊的魂,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根,咱们逃了,它们怎么办?叛军见了这些‘宫廷式样’的物件,要么抢去熔了铸兵器,要么随手砸了泄愤,咱们守了一辈子的东西,能眼睁睁看着毁了?”
陈忠急得直跺脚:“可留着也是死啊!叛军杀人不眨眼,去年路过相州时,把当地的窑坊全烧了,工匠的尸首堆得比窑口还高!”他说着抹了把脸,“窑主,我知道你舍不得这些马,可命更重要啊!”
卢承业没接话,转身走进里间的储料房。墙角堆着半人高的高岭土,坛子里盛着氧化钴、氧化铜磨成的釉料粉,空气里弥漫着瓷土的腥气和釉料的涩味——这是他待了四十多年的地方,从十二岁跟着父亲学配釉,到二十岁接手窑坊,再到三十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试烧三色三彩马,每一寸土地都浸着他的汗,每一口窑都记着他的痴。
他蹲下身,扒开墙角的一堆碎陶片,露出一块青石板。陈忠跟着进来,见他伸手去搬石板,连忙上前帮忙:“窑主,你这是……”
“地窖。”卢承业咬着牙发力,石板下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洞口,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涌上来,“开元二十八年修窑时挖的,原是怕雨季釉料受潮,没想到今日倒能派上用场。”他转头看向陈忠,眼神坚定,“你去叫上院里的几个徒弟,把窑里那十二匹三色马全搬进来,再找些棉被、稻草,仔细裹好,别磕着碰着。”
陈忠愣了愣,看着洞口的微光,突然红了眼:“窑主,你是要……守着窑坊?”
“守不住窑坊,至少守住这些马。”卢承业弯腰捡起一块稻草,塞进地窖口的缝隙里,“我爹临终前跟我说,三彩窑的根不在窑房,在手艺,在这些能说话的物件上。只要马还在,手艺就断不了,窑坊就有回来的一天。”
消息传出去,窑坊里的徒弟们顿时分成两派。年纪轻的两个徒弟哭着收拾包袱,说要回家护着爹娘;年纪大些的两个却留了下来,一个叫卢旺的徒弟抹着泪说:“窑主,我爹当年是你救的命,如今你要守窑,我就陪着你,大不了跟叛军拼了!”
卢承业拍了拍他的肩,没说话,只是转身走进窑房,率先抱起了最边上那匹 smallest 的三彩马。马身还带着些许窑火的余温,黄釉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,他想起烧制这匹马时,小儿子卢安趴在窑口,奶声奶气地喊“爹,马的尾巴再扬高些,像要飞起来”——如今卢安在长安太学读书,不知此刻是否安好。
搬马的动作很轻,四个人小心翼翼地将马身裹上三层棉被,再用稻草垫在四周,一步步挪进地窖。陈忠算着尺寸,在窖底用砖块垒起矮台,将马一匹匹摆上去,每摆好一匹,就用布条将马腿固定住,生怕运输时晃动磕碰。卢承业站在窖口,手里攥着陶哨,每听到一次马身与砖块的轻响,心就揪紧一分——这些马,比他的性命还重要。
夜幕降临时,十二匹三彩马终于全搬进了地窖。卢承业亲自下去检查,指尖拂过每一匹马的釉面,确认没有磕碰后,才示意众人封盖。青石板被缓缓移回原位,上面堆上碎陶片和高岭土,看上去与别处并无二致。做完这一切,他才松了口气,靠在窑壁上,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,像敲在心上的鼓。
“窑主,吃点东西吧。”卢旺端来一碗冷掉的粟米饭,上面卧着半个腌菜,“明天叛军就到了,咱们得攒着力气。”
卢承业接过碗,却没动筷子。他望着窑房里那口熄灭的大窑,想起开元二十五年的那个深夜,他也是这样守在窑口,一夜未眠,直到天亮时看到第一匹三色三彩马从窑里出来,黄釉、白釉、绿釉自然交融,像把盛唐的春色全锁在了陶胎上。那时父亲气得要砸窑,说他“离经叛道”,是他跪在窑前三天三夜,才求着父亲让他把马献给洛阳刺史。
“陈忠,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风,“你还记得咱们试烧第一匹三色马时,烧裂了多少陶胎吗?”
陈忠愣了愣,随即叹道:“怎么不记得?前前后后烧裂了十七匹,你手被窑火烫伤了八处,胳膊上的疤到现在还在。”
“那时我就想,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,不是用来捆住手脚的。”卢承业拿起陶哨,放在嘴边吹了一声,哨音干涩,却在空荡的窑房里飘得很远,“三彩要活,就得跟着时代走。开元盛世,马要跑得快、有精神,所以咱们的马要塑得筋骨强健;可如今……”他顿了顿,喉结滚动,“如今乱世,马要能扛住风雨,咱们就得守住它们,等太平日子回来。”
一夜无眠。第二日天刚蒙蒙亮,洛阳城的哭喊声就传了过来。叛军的马蹄声踏碎了晨雾,兵器碰撞的脆响、房屋倒塌的轰隆声、百姓的哀嚎声混在一起,像一张巨大的网,将整座城罩住。卢承业让陈忠带着两个徒弟躲进地窖,自己则和卢旺守在窑门口,手里各攥着一把劈柴用的斧头。
“窑主,要不我去把地窖门再锁牢些?”卢旺的声音发颤,握着斧头的手青筋暴起。
“不用。”卢承业望着巷口扬起的尘土,眼神沉得像窑里的釉料,“咱们守在这里,就是要让叛军以为窑坊里没人,要是他们进来搜,咱们就拼了,至少能拖些时辰。”
话音刚落,一群穿着黑甲的叛军就闯了进来。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校尉,手里提着一把染血的长刀,目光扫过窑房里的陶坯和工具,厉声喝道:“里面的人出来!官府藏的金银珠宝是不是在这儿?”
卢承业往前走了一步,挡在窑房门口,强压着心里的恐惧,沉声道:“这里是烧陶的窑坊,只有陶坯和窑具,没有金银。”
“没有?”校尉冷笑一声,挥了挥手,几个叛军立刻冲了进来,翻箱倒柜地乱搜。陶坯被推倒在地,摔得粉碎;釉料坛被踢翻,青的、绿的、黄的釉料混在一起,像一滩打翻的颜料;连墙上挂着的塑马用的骨架,都被他们拆下来当柴烧。
卢旺气得浑身发抖,握着斧头就要冲上去,被卢承业死死拉住。他凑在卢旺耳边,低声道:“别冲动,地窖里的马还等着咱们护。”
校尉搜了半天,没找到值钱的东西,脸色越来越沉。他一眼瞥见窑房角落堆着的几个未上釉的马坯,抬脚就踹了过去:“什么破陶窑,占着这么大地方,烧出来的东西连喂狗都不配!”
“不准动它们!”卢承业猛地吼出声,声音里满是血丝。那些马坯是他刚塑好的,正要上釉,每一匹都倾注了心思,“这些是三彩马的坯子,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,不能毁!”
校尉被他吼得一愣,随即勃然大怒:“老东西,死到临头还敢嘴硬!”他举起长刀,指着卢承业的胸口,“我看你是活腻了,今天就把你这破窑烧了,让你跟你的陶坯一起化为灰烬!”
说着,他就吩咐手下:“去搬些柴来,把这窑坊给我烧了!”
“不准烧!”卢承业突然往前一步,死死挡在窑口,张开双臂,像一堵苍老的墙,“要烧就烧我!这窑里的每一口窑、每一件坯,都是三彩的根,烧了它们,就是断了老祖宗的香火!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撼人的气势。校尉愣住了,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、衣衫破旧的老人,明明浑身都在发抖,眼神却亮得吓人,像窑里烧到最旺时的火光。旁边的叛军也迟疑了,手里的柴禾迟迟不敢递上去——他们烧过不少窑坊,见过哭求的、求饶的,却从没见过这样敢以死相护的。
“你……你疯了?”校尉咬着牙,长刀往前递了递,刀尖几乎要碰到卢承业的喉咙,“不过是些陶土做的破烂,值得你拼命?”
“你不懂。”卢承业笑了,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一起,带着几分悲怆,“这些不是破烂,是大唐的风骨。开元年间,我烧的马能被陛下赏给皇子;如今乱世,它们也该守着洛阳的魂。你要烧,就先杀了我,我卢承业这辈子,生是窑坊的人,死是窑坊的鬼!”
他说着,猛地往前一凑,喉咙几乎要撞上刀尖。卢旺在后面哭喊着“窑主”,却被两个叛军死死按住,动弹不得。
校尉被他这股不要命的劲头吓住了,握着刀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。他盯着卢承业看了半晌,又看了看满窑的陶坯和冷清的院落,啐了一口:“晦气!一个破窑坊,还真当是什么宝贝!走,去别处搜!”
说罢,他一挥刀,带着叛军骂骂咧咧地离开了。
直到叛军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,卢承业才像脱了力一般,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。冷汗浸透了他的粗布衣衫,后背紧紧贴在冰凉的窑壁上,心脏“咚咚”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膛。卢旺挣脱束缚跑过来,扶着他的胳膊,哭得泣不成声:“窑主,你吓死我了……”
卢承业摆了摆手,喘着粗气,目光缓缓扫过被翻得一片狼藉的窑房——陶坯碎了满地,釉料洒得到处都是,可地窖的方向,安安静静,没有一丝动静。他笑了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伸手从怀里摸出那个陶哨,用力一吹。
清亮的哨音穿过破碎的窗棂,飘出窑坊,飘向洛阳城的深处。风里的硝烟味似乎淡了些,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鸟鸣,像在回应这劫后余生的哨音。
可他的身体,终究是扛不住了。连日的焦虑加上刚才的惊吓,让他胸口一阵剧痛,猛地咳出一口血,溅在地上的陶土上,像一朵暗红的花。卢旺吓坏了,抱着他的身子大喊“窑主”,他却只是虚弱地抓住卢旺的手,指了指地窖的方向:“守好……守好那些马……等……等安儿回来……把手艺传下去……”
话音未落,他的头就歪了过去,手里的陶哨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滚到碎陶片堆里,哨口还凝着一滴未干的泪。
深秋的风穿过窑房,卷起地上的釉料粉,落在卢承业苍白的脸上。窑里的那口大窑静静立着,仿佛还在等主人再次点燃炉火;地窖深处,十二匹三彩马在黑暗中沉默地立着,黄釉、白釉、绿釉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,像一群沉默的守护者,等着太平日子到来的那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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