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武三十年·冬·应天
腊月的寒风,卷着细碎的冰粒,抽打着紫禁城肃杀的宫墙。
乾清宫东暖阁内,地龙烧得滚烫,却驱不散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。
朱元璋裹着厚重的明黄棉袍,伏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前,批阅着永远也看不完的奏疏。
他的手依旧沉稳,朱批落下,字字如刀,但动作间已带上了难以掩饰的迟滞。
头发几乎全白,稀疏地贴在头皮上,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,眼窝深陷。
唯有那双眼睛,浑浊却依旧燃烧着冰冷的火焰,死死盯着奏疏上的每一个字。
陈兴侍立在下首,脸上依旧是精心描绘的“疲惫”与几缕“霜色”。
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老皇帝身上散发出的、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…难以言喻的焦躁。
标哥的身体,这个冬天格外不好。前几日偶感风寒,竟至卧床不起,咳喘不止,连参汤都难以下咽。
太医院的脉案一日比一日沉重,东宫弥漫的死寂气息,仿佛预兆着什么。
“咳咳…咳咳咳…” 朱元璋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,比往日更甚,佝偻的背脊剧烈起伏着。
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老太监王景弘慌忙递上参汤。
朱元璋烦躁地推开,喘息着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案头一份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,朱笔悬在半空,久久未能落下。
陈兴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他知道,老朱头的心,早已不在这些奏疏上。
他在害怕,在用这无休止的批阅,对抗着内心那巨大的、即将吞噬一切的恐惧。
退出殿门的刹那,陈兴瞥见老皇帝那瞬间垮塌下来的肩膀,
和眼中一闪而过的、深不见底的恐慌。他在怕。怕得像个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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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,风雪更急。陈兴在府中辗转难眠,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。
突然,一阵急促得如同催命符般的拍门声撕裂了寒夜的寂静!
“爵爷!爵爷!快!快进宫!太子…太子殿下…不好了!” 东宫内侍总管的声音带着哭腔,在门外嘶喊。
陈兴猛地从床上弹起,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!
他胡乱套上官袍,连伪装都顾不上细致,抓起马鞭就冲出门外。
寒风裹着雪片如同刀子割在脸上,他却浑然不觉,只催马朝着那一片死寂中透出混乱的东宫狂奔!
东宫内外,灯火通明,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。
宫女太监跪了一地,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。空气中浓重的药味也掩盖不住一股生命衰朽的气息。
陈兴冲进寝殿,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!
太子朱标静静地躺在宽大的龙榻上,身上盖着明黄的锦被。
他双目紧闭,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,嘴唇微微张着,仿佛还有未尽的话语。
曾经温润儒雅的面容,此刻只剩下嶙峋的轮廓和深陷的眼窝。
太医们跪在榻前,面如死灰,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,身体筛糠般颤抖。
朱元璋,就坐在床沿。
他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洪武大帝。他佝偻着背,像一尊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泥塑。
他的一只手,紧紧握着朱标那只枯瘦、冰凉的手腕,力道大得指节都泛了白。
另一只手,无意识地搭在腰间,那里空空如也——他连佩刀都忘了带。
他低着头,花白稀疏的头发垂下来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
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,和从喉咙深处发出的、如同破旧风箱般沉重而压抑的喘息,证明他还活着。
整个寝殿,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,和朱元璋那令人心碎的喘息。
陈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。
终究…还是没能改变!标哥,这位仁厚宽和、给了他信任与庇护的储君,终究还是没能熬过洪武三十年的寒冬!
多活的这五年,与其说是恩赐,不如说是对朱元璋更深的折磨!
他看着老皇帝那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“陛…陛下…” 陈兴的声音干涩发紧,带着哭腔。
朱元璋仿佛没有听见。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,一动不动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瞬,也许是一万年。
朱元璋的身体猛地一颤!他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沉沦中强行拽出,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。
那张脸…陈兴只看了一眼,就永生难忘!
沟壑纵横的脸上,泪水早已纵横交错,混着鼻涕,糊满了皱纹。
那双浑浊的眼睛,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,红得骇人!
里面没有帝王的威严,没有帝王的暴戾。
只剩下一种…被彻底掏空的、茫然无措的、如同失去幼崽的野兽般的巨大痛苦和绝望!
他的目光,死死地、死死地钉在朱标灰败的脸上。
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陈兴顾不得朱元璋答应,冲进殿内,没有行礼,立刻扑到榻前。
他伸出三指,搭上朱标枯瘦如柴的手腕。指下脉象沉微欲绝,细若游丝,散乱无序!
再观其面色、唇色、气息…陈兴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!油尽灯枯!
五脏六腑之气皆已衰竭殆尽!这已非药石所能及,是真正的天命已至!
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瞬间攫住了陈兴。
他精通医理,更身负“神力”,可面对这生命本源的自然枯竭,他纵有通天手段,也无力回天!
他能做的,只是尽力减轻标哥最后的痛苦。
“取针来!参汤!快!” 陈兴低喝一声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他迅速解开朱标的衣襟,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。金针入手,快如闪电!
认穴之准,下针之稳,远超殿内所有太医!
几根金针深深刺入心脉、肺腑周边的要穴,辅以他指尖悄然渡入的、一丝丝温润却无法弥补本源的生命能量。
十多年来神力已经可以外放,强行刺激着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。
同时,他亲自接过宫女颤抖着递来的参汤,用特制的细管,极其小心地、一点点地润入朱标干裂的嘴唇。
动作轻柔,眼神专注,仿佛在呵护世间最珍贵的瓷器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。殿内落针可闻,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陈兴沉稳的呼吸声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兴和他手下那具仿佛随时会消散的生命上。
终于,朱标灰败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红晕,回光返照的假象。
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,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一瞬。跪着的太医们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!
然而,陈兴的心却沉得更深了。这不过是强行催发的最后一点残火,如同风中烛泪,转瞬即逝!
他清晰地感觉到,那丝微弱的气息,正在不可挽回地消散。
朱元璋双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,就死死地、带着最后一丝疯狂希冀地钉在陈兴身上:
“怎么样?!陈兴!标儿…标儿他…是不是好了?!是不是?!”
他的声音嘶哑,带着浓重的凤阳口音和一种孩童般的急切。
陈兴缓缓收回金针,抬起头,迎向朱元璋那充满血丝、饱含巨大期望的目光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发紧,最终,在朱元璋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逼视下,他极其缓慢地、沉重地…摇了摇头。
突然!
“标儿——!”
一声不似人声的、如同受伤孤狼濒死哀嚎般的嘶吼,猛地从朱元璋喉咙深处爆发出来!
那声音凄厉、绝望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撕心裂肺的痛楚!
瞬间穿透了厚重的宫殿,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!
“标儿!你起来!你看看咱!你看看爹啊——!”
朱元璋猛地扑到朱标身上,用那双曾经挥舞千军万马、沾满鲜血的粗糙大手。
疯狂地摇晃着儿子早已冰冷的肩膀!动作癫狂而绝望,仿佛要将儿子从沉睡中摇醒!
“你起来!咱命令你起来!你是太子!是大明的储君!你怎么能…怎么能撇下咱…”
“撇下这江山…就这么…就这么走了啊——!”
他嘶吼着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、从灵魂最痛的地方硬生生剜出来的,带着血淋淋的肉!
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而下,砸在朱标冰冷的脸颊和明黄的锦被上。
“咱答应过你母后…要护着你…要看着你…看着你登基…看着你开创太平盛世…咱答应过她的啊!“
“标儿!你让咱…让咱怎么跟你母后交代啊——!” 他哭嚎着,声音嘶哑破碎,充满了无法承受的愧疚和痛苦。
提到马皇后,那巨大的悲伤如同找到了宣泄口,彻底冲垮了这位铁血帝王最后一丝强撑的堤坝。
他不再摇晃,而是猛地俯下身,用额头死死抵着朱标冰冷的额头。
身体剧烈地抽搐着,发出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。
那呜咽声低沉、压抑、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绝望,比刚才的嘶吼更令人心碎。
“你走了…以后谁知道咱是朱重八啊…以后…以后咱再也不是重八啊——!”
他重复着当年马皇后逝去时那绝望的哭喊,声音里是无尽的茫然和孤寂。
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,如今又失去了寄予厚望、亲手培养的继承人。
这个曾经从乞丐堆里爬出来、打下万里江山的男人。
此刻被彻底打回了原形——一个一无所有、痛失至亲、孤独无助的老人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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