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代，一顿美味的午餐，其意义远超果腹本身，它像一道微光，短暂地打破了千篇一律的生活，给人们疲惫的身躯注入一丝难得的希望。
午饭后的幼儿园大一班教室，成了九号信箱儿童团的临水办公地点。
几张矮矮的小桌子拼在一起，郝胜利，小丫头红梅，二团长柳清扬，三团长冯小兵，四团长洪中华，以及副团长肖明刚围坐一圈，开始像模像样的开小会，进行通报。
红梅利落地汇报了公章和经费的安置，委托书草稿也已就位。
郝胜利点点头，快速布置了午睡后的工作，全体骨干去煤棚帮忙上种蛋，做记录。
他自己则蹬上小车，直奔供应科。
初期的饲料问题必须解决，还有蚯蚓养殖用的发酵池用的材料也需要找到来源。
刚进供应科办公室，就被陈大为叫住：“哟，郝大团长！正要找你呢。”
他放下报表，从办公桌后绕出来，调侃：“你那开荒，就指望柳林公社那台小轮拖带铧犁，一头扎进芦苇荡里？”
郝胜利理所当然地点头：“对啊，翻地开荒，不是用它吗？”
陈大为还没说话，旁边竖着耳朵听的王副科长先乐了，笑着摇头：“你当那是你家后院翻土种葱呢？”
坐在后面的张会计也抬起头，推了推眼镜，慢悠悠地说：“胜利啊，那芦苇荡底下，老草根子盘根错节，硬得很。小轮拖那点劲儿，怕是够呛。”
陈大为接过话头：“那是门儿都没有！一铧子下去，草根子能把犁刀拖住，运气好车给你憋熄火，运气不好，传动轴给你干断了。”
郝胜利小脸一僵，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。
70年代初的国产轮式拖拉机马力小，底盘轻，对付这种多年生荒地，根本就力不从心。
履带拖拉机才是首选，但长距离运输大型设备的平板车，在1970年，基本等于没有。
“那怎么办？”郝胜利虚心求教。
陈大为一指窗外，教育道：“得先用咱们厂基建科那台履带式推土机，把那些硬草根子连根推掉，把地大致推平。轮式拖拉机带着铧犁才能下去翻土，不然，累死它也干不动。”
郝胜利目光看向陈大为桌上的黑色摇把电话：“电话借我用用，我直接找宋科长。”
电话接通，郝胜利道：“宋伯伯，救命。我那芦苇荡开荒出大问题了，陈科长说必须先用推土机推一遍，播种季就这几天，您明天一早把推土机先调给我用两天，就两天，求您了宋伯伯。”
听筒里传来宋科长无奈又带着点好笑的声音：“我说你小子怎么开荒不找我要推土机呢，原来在这儿等着。行吧行吧，看在你们儿童团为全厂谋福利的份上，也正好这两天设备排班有个空档。明天一早，推土机先去给你的芦苇荡‘剃头’，给你用三天。”
“谢谢宋伯伯！您真是及时雨。”郝胜利长舒一口气，挂断电话。
推土机搞定，开荒的第一步障碍扫除了。
然后，饲料问题才是真正的硬骨头。
郝胜利深吸一口气，掏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陈大为：“陈伯伯，推土机有了，现在轮到您救命了。这是开荒和前期养殖急需的物资清单，您看……”
陈大为接过单子，起初表情还算轻松：“牛粪，秸秆，种子，铁丝网……，嗯，这些好说，厂里和周边想想办法能凑凑。”
他用笔在几项后面打了勾。
随着目光下移，他的眉头越皱越深。
陈大为抬头，看郝胜利的眼神带着难以置信：“玉米粉，几百斤。现在玉米粉是主粮，职工食堂的定量都卡得死死的，偶尔弄点应急还行，长期供应几百斤？你让我上哪给你淘换去，黑市上那价格，翻着跟头往上涨，长期购买根本不可能。”
他直接在那项后面狠狠划了一道粗粗的杠。
旁边的张会计忍不住摇头插话：“胜利，你知道现在黑市上玉米粉什么价吗？比牌价翻了两三倍不止，厂里食堂都定量，你这要求太难了。”
王副科长也凑过来看了看单子，咂咂嘴：“豆饼，这可是大牲口催肥的好东西，公社榨油厂自己都当宝贝，计划内的牲口和经济作物都排长队等着，流到外面的凤毛麟角，咱们厂没这个门路，弄不来。”
豆饼这项也被无情划掉。
“鱼粉！”陈大为念出这个词，几乎气笑了，把纸抖得哗哗响：“这又是什么新鲜东西，县供销社，地区物资局，我老陈跑遍了大半个省都没听过。名字听着就不像这边有的东西。”
一个大大的叉重重落在“鱼粉”上。
李出纳好奇地问：“鱼粉，是把鱼晒干了磨成粉吗？那得多腥，鸡鸭肯吃？再说了，这里又不靠近海，哪里来那么多鱼磨粉。”
郝胜利的心随着一项项被无情的否决，一点点地往下沉。
高蛋白饲料来源的极端匮乏，比他预想的更令人绝望。
蚯蚓养殖是他预留的后手，但那需要时间，而且大规模养殖的成本……
“骨粉，贝壳粉呢？”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，试探着问道。
陈大为脸色稍缓：“这个倒可以试试。”
他抬头看向王副科长：“老王，供销社老赵那边，你熟，这个能弄点吧？”
王副科长点点头：“嗯，骨粉，贝壳粉问题不大。量有限，但隔段时间弄个几十百把斤，应该能行。”
他转向郝胜利，指了指清单：“小胜利啊，光靠这点骨粉贝壳粉，加上点糠麸，鸡鸭怕是光吃不长膘，更别提下蛋了。营养跟不上啊。”
郝胜利的小脸彻底垮了，闷闷地指向清单最后一项：“那红薯干呢？这个总不难吧？但必须按我后面写的加工方法处理过才行，否则有毒，鸡鸭吃了会得病。”
陈大为沉吟一下，这几乎是清单上唯一可行的选项了：““红薯干，这个确实有门路。农民家里有存货，公社仓库也可能有陈货。价格也便宜。米糠，麦麸也好弄，量大管饱。”
他看向王副科长：“老王，你下午不是正好要去趟红旗公社和跃进大队推销咱们的‘雪橇车’技术说明书吗？顺道帮胜利问问红薯干，米糠，麦麸的行情，特别是按他要求加工的价格和量。”
王副科长爽快地起身道：“行，包在我身上。推销‘雪橇车’是正事，帮咱们小郝团长解决困难也是正事，我老王一起跑跑腿。胜利，你要的量大概多少？”
他边说边把桌上的介绍信和一包经济烟揣兜里。
郝胜利精神一振，仿佛在绝境中抓住了一根稻草：“王伯伯，红薯干先要两千斤，米糠或者麦麸要五百斤，他们能按我的方法加工多少，我就要多少。钱不是问题，从我们儿童团的经费里走。”
张会计立刻点头：“没问题，王副科长，需要多少预支款？我给你开条子。”
他盯着王副科长叮嘱道：“红薯干，过些天我会造抬粉碎机自己粉碎，但必须按照我的方法进行加工，否则有毒，鸡鸭吃了会得病。米糠麦麸也要新鲜的，不能有霉变。钱从我们儿童团经费走，张阿姨，麻烦您给王伯伯预支活动经费。”
张会计立刻点头：“没问题，王副科长，需要多少，我给你开条子。”
王副科长估算了一下：“先支三百块吧，多退少补。我这就出发，争取多跑几个点，给咱小科学家的鸡鸭大军弄回够吃一阵子的‘粗粮’。”
看着王副科长风风火火的背影，郝胜利心里稍定，但那份清单上被划掉的一项项“不可能”，尤其是代表核心饲料成分的玉米粉，豆饼，鱼粉的缺失，依然堵在心里难受。
红薯干和糠麸，能量是够了，但蛋白质含量远远不足。
这意味着，他寄予厚望的蚯蚓养殖，将被迫从有益的蛋白质补充变成赔本也得上马的核心蛋白质来源。
那样会导致饲料成本会急剧飙升，养殖规模越大，亏损可能越严重。
这赔本的买卖，是时代甩给他的硬骨头，不接也要接。
为了冬天碗里的鸡蛋，为了打破这匮乏的魔咒，再难也得扛。
时间不等人，推土机明天就到，种蛋正在孵化，郝胜利猛地站起身，不再纠结于眼前的困境。
“陈伯伯，张阿姨，李阿姨，我先去煤棚了。”他招呼一声，冲出供应科办公室，跳上推杆小车，朝着家属区煤棚的方向冲去。
那里，还有七百多个等待点燃的生命之火。
那里，还有一群指望着他带来，去征服这个贫瘠时代的小伙伴。
而饲料的困局，必须尽快把蚯蚓养起来，赔钱也得养。
同时能利用红薯干，改变饲料结构的粉碎机和膨化机，必须加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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