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曾想重阳节戏散第三日,夕阳未落时,荣府角门外停了一乘青幔小车。
车帘一掀,跳下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,杏色圆领袍上压着暗银团花,腰间系一条湖绦,眉眼极似韩趋,却比他多了三分稚气。
少年是贾故三女婿韩趋他族叔大理寺丞家的小公子。
他手里捧上门拜访帖子,被引到贾珺母子的住处。
贾珺正在抱厦下看丫鬟收隔夜的茱萸囊,听得通传,忙整了整月白素缎裙迎出。
少年行礼,声音脆亮:“给珺嫂子请安。母亲命我送些霜蟹、佛手糕来,给嫂子和侄儿添节。”
重阳节早就过了。但贾珺含笑收下,又让人端了热茶。
少年呷了半盏,忽然抬眼,似有犹疑,低声与贾珺道:“珺嫂子,家里还有些话,是要带给三老爷的。”
外书房里,贾故刚除下朝服,只穿着家常石青夹纱袍,袖口翻卷,露出腕上青筋。
他倚窗剔灯芯,火舌跳起的一瞬,映得他眼角皱纹加深。
听贾珺将人引来,他只笑道,“快进来坐吧。”
少年进门,先深深一揖,声音压得极低:“伯父,是有官司牵扯上了贵府。”
等贾故叫人守着门窗,才听他说,“之前水月寺佛前秽乱后头牵扯上了人命,顺天府把馒头庵老尼姑抓了,关了几个月,结果老尼姑眼看着自己不能被放出去,竟供出来一桩案子,说是贵府二奶奶包揽诉讼。顺天府本是想拖几日再听她口供的。可不知谁说出去了,正巧昨儿叫大理寺卿秦大人知道了。秦大人说现在有许许多多外戚仗着皇恩皇威不将天家子民放在眼里,这等歪风不可助长。圣上清誉也不容抹黑。昨夜连夜派人去长安府查问去了。”
刚点上的灯芯“啪”地爆了一粒火星,落在案上,贾故用指尖捻灭,声音温缓得像一泓秋水:“竟有此事?我竟不知。”
他微微侧身,心里叹了口气。原以为蓉儿媳妇不死,那老尼姑是托不上王熙凤的。
谁知道,该是怎么还是怎么。
而堂下坐着的少年偷觑一眼,见贾故未有半点慌乱。便再次拱手,声音愈发恭敬:“伯父归京的晚,不知道也是有的,小侄也是偶然听闻,想着珺嫂子,才想着来与您说一声。”
“好孩子。”贾故笑着起身,抬手在韩家小公子肩上轻轻一拍,“这份情,伯父记下了。”
等少年被贾珺领走后,贾故整了整衣襟,抬步出门,朝荣庆堂老太太那去。
荣庆堂里老太太还未歇下。荣庆堂灯火未灭,烛芯映得老太太银鬓如覆霜。
她半倚在紫檀榻上,还未至冬日,膝头就搭上了玄狐皮毯。
贾故进门掩好毡帘,低声唤:“母亲。”
在贾母抬眼看来时,贾故俯身过去,与她细说,“之前京外头水月寺,闹了桩秽乱事,顺天府把那老尼姑抓了。关了几个月,老尼姑竟然供出来了琏二媳妇包揽诉讼。说是逼死了原长安守备的公子哥,和他的未婚妻张金哥。那大理寺卿的意思是要查要办,昨夜使人去长安拿人去了。”
“儿子怕大理寺卿为了上位想拉外戚出来立个不畏强权的名声。宫里娘娘们有儿有女的人家不好得罪。就瞧上了咱们家娘娘。所以就着急给老太太您说一声。”
听贾故扯的宫里娘娘的虎皮,老太太狐毯下的手一抖,猛地坐直,出声唤人进来,“鸳鸯、琥珀!”
两个大丫头本来就在门口,闻声掀帘进来,见老太太脸色铁青,心里俱是一跳。
“速去!”老太太手指一点门外,“传大老爷、二老爷,并琏二凤丫头立刻来见我!”
鸳鸯、琥珀屈膝应声,裙角翻飞,脚步声在回廊里急促远去。
等他们都来了。
老太太歪在罗汉榻上,让贾故把事再说一遍。
贾故垂手而坐,又说了一遍。
王熙凤立在堂心,听自己私下办的事竟然闹出来了,闻言有些心虚。
但她一想自己只是点了个鸳鸯谱,又没叫那二人直接死,她就辩解说,“我也只是想帮他们理一理,可不曾真想害人。”
“更何况,咱们家娘娘还怕个大理寺?”
贾故倚在圈椅里,看王熙凤真虎,竟没有半点连累人丧命的愧疚。
他指尖轻敲扶手,声音慢悠悠地飘出来,“咱们家娘娘不怕大理寺,就怕宫里娘娘多,为了自个、为了家族儿女,拿这事作伐子,叫陛下厌了娘娘。那娘娘在宫里的日子,就不好过了。”
贾故看向老太太,“娘娘不好过,咱们家又能得什么好?”
老太太脸一黑。当即就要找人去找长安节度使,“那云光还欠咱们家人情了,岂能帮着别人。”
王熙凤当即笑说,“老太太说的是呢,与咱们家有旧情的人那样多。岂能叫她一个老尼姑随口吐两口唾沫,就告倒了?”
而其他人听老太太和王熙凤一说,竟也觉得是贾故小题大做。想他们保薛璠时,不就如此。
王夫人捻着佛珠,开口“我明日回娘家,问问兄长。他大理寺总要卖个情面。”
贾故闻言,眼底闪过一丝不耐。
王子腾若真能一手遮天,他怎么不造反叫贾家做个正经的皇亲国戚,也省的贾故每每为府里前途担忧。
但瞧老太太和其他人都认同王子腾能耐的模样,贾故也未曾再说什么,只与众人一起散了。
残阳西坠,荣府西院被最后一抹霞色镀上一层薄金。
贾故才踏进垂花门,便见徐夫人迎面而来。
徐夫人抬眼,灯光下脂粉薄薄,却掩不住紧绷的唇角。她已经从贾珺那得了消息。
看贾故一直皱着眉,徐夫人先伸手替贾故拂去肩头一点尘,低声劝他,“老爷,横竖娘娘有个能耐的舅舅在,这事儿又不是抄家连坐的罪名,真要拉人出来问罪,也落不到咱们西院。您且为了珩儿他们,不该您沾手的,您就离远些吧。”
贾故“嗯”了一声,抬手去解领下玉扣。
再一想着前世看红楼里,隐约有王熙凤从这一事得了银子后,胆识愈壮,以后有了这样的事,便恣意作为的话。
他无奈与徐夫人叹气,“希望他们胆子就大这一回吧。”
徐夫人见他眉心川字纹深得能夹住一枚铜钱,心头一软,伸手去揉他腕间青筋,却被贾故反握住。
院角一株老桂簌簌落下碎金般的花,香气浓得几乎要滴下来。
再说起长安县云光的关系,贾故又十分可惜,“老爷子留的人情,是照拂家里晚辈用的,为了旁的事,把人情用没了那也太可惜了。”
那是老太太他们不把人情放正经事上使。
徐夫人万万不能附和贾故说些什么。
她只侧过身,与他并肩站在廊下。
等远处有更鼓敲响时,才一起回了屋。
次日午后,薄日斜照,西风卷着街檐角的尘土。
贾故散衙回府,身上绛色补服尚未褪,便循旧路打道荣府。
经过大理寺高墙时,朱漆大门“呀”地一声洞开,一位绯袍官员快步而出——正是大理寺丞韩大人,三女婿韩趋的族叔。
韩大人身材高瘦,眉目间带着久居刑曹的冷峻,却在见到贾故时倏地一缓,抬手作揖:“贾大人,下衙了?”
贾故勒住缰绳,含笑点头:“韩大人公忙,改日再叙。”
语罢,二人擦肩而过。
回到荣府西院,贾故并未换常服,只将朝帽掷给长随,独自立于廊下。想了又想,干脆送韩大人一个讨好上官的机会得了。
他唤来女儿贾珺,低声吩咐她。“你去韩府看韩太太,与他们说琏二媳妇出身王子腾府上,犯错自有人保她。叫他尽管去查问长安节度使云光。若是能自此叫她吓住,收敛一二,于咱们府上才是幸事。”
王熙凤胆大包天,又不怕阴司报应的,若再纵下去,不知哪日又因为害了其他人,落个自己身死。
而贾府其他人,见薛璠之事就知道。他们也是不把外头人命当事的。
现在闹一回,叫贾氏其他人跟着警醒,于家族才是好事。
贾珺微愕,旋即会意,点头应下。
没过几日。大理寺果然派人往荣国府来了。
荣府正门还未来得及下闩,两盏黑漆衔灯便挑进了宁荣街。
四名皂隶青衣排开,腰刀未出鞘,冷铁已压得门口石狮子低头。
为首的主事不过七品,却昂着颈子,把一张绿头牌高举过眉——“奉大理寺卿钧谕,请将军府上贾琏、王熙凤二位明日辰正赴寺听勘。”
短短一句,像冰水浇进热油锅。荣府里顿时人声沸沸,檐下麻雀扑簌簌乱飞。
老太太正看着黛玉吃药,闻报手一抖,羊脂玉盅落地,碎声清脆。她扶着紫鹃,颤声问:“王家老爷不是递过信了么?”
而王夫人处,早一步得了消息,登门的王家婆子垂首与王夫人说,“姑太太,大理寺卿看了咱们老爷的信,只说‘刑名之事,若大人也想来说一不二,咱们就去圣上面前说。’,便撂下了。”
“老爷说不过是一桩小事,叫凤哥去衙门应他一回,别叫人拉到圣上和太上那里。于咱们家和娘娘都不好。”
而王熙凤彼时正在东廊下看平儿点收新进的绸缎,闻言指尖一顿,一匹大红妆花缎“哗啦”滑落。
她抬眼,凤目里先是惊,继而怒。
贾琏站在她身后半步,脸色煞白。
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,当日薛大傻子亲手打死了人,舅老爷一封信说救就救了。他们摊上的官司那二人自己寻死,怎么还被大理寺较真了。
贾故这才发现,自己那日说怕连累娘娘的话,二哥二嫂真的都听进去了。
那主事进府拿人,竟无一人阻拦。
等到王熙凤被带走,众人又为了此事聚在荣庆堂时。
贾母与众人说,“琏儿媳妇走的时候和我说了,是叫来旺去找人写的信,琏儿一概不知。索性叫琏二媳妇和来旺儿认了罪,他们也没真拿刀子逼死人。给他们两家多赔些银子,把事早点了了。”
贾政夫妻俩听老太太说,叫王熙凤和来旺儿认罪,府里给掏银子赔人家的时候,沉默好久。
过了一会,才听贾政说,“全凭老太太和大哥做主。”
老太太和贾赦又看向贾故。
贾故细想了一会,王子腾未死,家里到底是要保住王熙凤的,便与老太太说,“儿子这几日与人交际,听说那大理寺卿也不是个完人,平日最爱娇妻幼子。旁人拿捏不住,若从内宅寻个缺口,未必没有转机。”
一句话落,屋里凝滞的空气忽然松动。贾母微微颔首。
王夫人当即说,“我这就寻人去找秦太太说话。”
再有就是家里的事,因为贾琏和王熙凤两口子都往大理寺里去了。
老太太就吩咐王夫人,“家里不能没有管事媳妇,明日起叫珠儿媳妇和珩儿媳妇、并几个姑娘顶上。仍照凤丫头旧例,小事叫她们自决,大事你拿主意。”
王夫人低头应“是”。
至于之后王夫人怎么去找的秦夫人,给许了什么,贾故一概不知。
而老太太许是气大理寺竟连娘娘面子都不顾。晌午只吃了两口就说乏了。
晚上孝子贤孙为了老太太身体安康齐聚。
宝玉与黛玉哄了老太太好久。才使老太太露出笑脸来。
第二日,贾琏因‘无辜’,先一步回了府。
但他因为治家不谨,被顺手捡功劳的御史弹劾,没了身上的同知一职。
等大理寺正式开审那日,京城秋阳惨白,瓦檐下的风像钝刀刮得人面皮生痛。
吴大喜在大理寺听完了,才与下衙回府的贾故说,“亲家王老爷亲自出面,从琏二奶奶嫁妆里拿了五千两现银,当场赔给了两家失了儿女的苦主。因为府里不想叫琏二奶奶被关着,那秦大人判了琏二奶奶二十板子,打完才叫回府。”
这个时候接王熙凤回府的马车也回来了,她被几个粗使婆子架上轿子送回住处,虽一旁也有丫头扶着,可鬓发早已散乱,额前碎发黏着血痕。
往日盛气凌人的凤目此刻紧闭,睫毛湿成一绺一绺。
她整个人软软伏在榻上,大红遍地金的褙子被血沁出斑斑暗紫。
荣庆堂里,老太太拄着沉香杖,脸色比檐下雨云还沉。
但为了王家老爷和娘娘母家的面子,她终是扶着鸳鸯的手,亲自去瞧了她,又叫她好好养伤。
王熙凤半昏半醒,眼角滚下一滴泪,没入鬓角,不知是悔了,还是恨那老尼姑告发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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