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定不会让她,在二十岁最美好的年华,就那样自己了断生命。
自杀,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。
在战场上,尼莱斯曾经试过。他抵抗上层命令,拒绝屠杀战俘。
他反对焦土政策。他不想成为屠夫。
他试过扣动扳机。但,最终没有勇气。
在那一刻他终于知道。一个人自我了断、主动放弃生命,其实是多么难的事。
在他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,都没有再遇上一个黑发女孩。即使是在晚年最寂寞孤独的时候。
若有这机会,他一定会好好善待那个东方女孩。这是尼莱斯的遗憾。
恩泽这才知道,自己的爷爷,1900年赴远东,侵略过华国。
当时,他爷爷和德西的爷爷哈德里,分别率领巴伐利亚的一队官兵,去了远东。后来的事,恩泽都知道了。
两位祖父在庆国驻军近一年。
爷爷认识一个清朝的女子,还给恩泽他们看了那张,自己与乌鸦的合影。
此生与一个华国姑娘,唯一的合影。
“我爷爷说,你爷爷与那个女孩,是很相爱的,她还有了你爷爷的……”
恩泽谨慎地看一眼德西已经变了的脸色,但还是决定,对好友和盘托出。
这种事情,做爷爷的肯定不会说。那德西,就会一直被蒙在鼓里。
“……她还有了你爷爷的孩子。”
“但那个女孩,在你爷爷回国前,死了。”
“可能是因为,这样被抛弃了。自杀。”
德西缓缓地、放下了手里的三明治。他整个人都呆滞了。
如果之前,他所接受的西德官方对二战历史的虚假宣传,终于能得真相大白,是第一道劈醒他的天雷。
如今家族的又一段秘史被揭开,就是第二道天雷。
从天而降地猛劈下来,劈得德西体无完肤。
被撕裂的痛感,在心脉和周身蔓延。
我家。
我们艾徳勒克家,都做了些什么?!
*
此时,一般的德国人,对二战中屠杀犹太人的罪行,还能趋向彻底忏悔、反省。
但对世纪初发生的,更为遥远的,几万德军远征清朝的历史,却知道和关注得很少。
但历史就是历史。不会被掩埋,更不会被抹黑。
真相,总会在之后岁月的只言片语、蛛丝马迹中显露出来。
慕尼黑大学的图书馆,藏书颇丰。德国学者对华国近代的历史,也有翻译的着作。
德西在图书馆里,废寝忘食,疯狂地从书籍,从期刊、报纸、新闻评论里,寻找着那段历史的痕迹。
八国联军侵华……
【德国在八国联军侵华期间扮演了重要角色,皇帝威廉二世曾发表“匈奴演说”,鼓励士兵“让德意志的名字在中国打出威风”,加剧了战争的暴行。】
【威廉二世说,“你们知道,你们面对一个狡猾的、勇敢的、武备良好的和残忍的敌人。
假如你们遇到他,记住:不要同情他,不要接收战俘。你们要勇敢地作战 ! ”】
【德国社会民主工党在战争期间通过决议,反对德国出兵。
他们召开会议,通过前进报和一些期刊,抨击德国的殖民侵略政策,认为义和团运动,是中国民众的觉醒。】
【德国新教认为,义和团运动由教会引发的山东教案导致,而一些传教士,被指责为激化矛盾的罪魁祸首。】
【尤其安治泰,利用山东的教案,鼓动德皇占领胶州湾。
他不顾中 国人民的反对,在一群教民的武装庇护下,穿着清朝的二品顶戴进入山东曲阜的孔庙,极大地催生了中 国人的民族主义情绪。
还有一部分天主教教士,利用领事裁判权,在教会中收纳了一群道德败坏、恶贯满盈的信徒,直接激化了民教冲突。】
【1955年,东德政府归还给中 国、义和团运动的一部分劫掠物品,并表示反思。】
……
新闻、旧闻,内容太多了。
德西从书籍、期刊中抬起头来,用深邃的眼神凝视着对面的书架、沉默不语。
他想起了祖父哈德里在他儿时,对来自清朝的文物宝贝们介绍和描述。
哈德里从来没对他提过那场战争。
像德西这一代的孙辈们,之前都以为,藏宝室里的珍品,和家族曾经与民国的商务贸易来往相关,是来自远洋的交易。
在祖父那些并不激动和夸张的语气中,称不上是炫耀的叙事讲述中,德西了解到华国的清朝,是多么黑暗、落后。
但现在,他深深地体会到了自己家族的罪恶。
火光之下的哭嚎,炮火轰塌的城墙,破城之后的杀戮,对无辜柔弱女子的凌辱。
德西双手捂着自己的脸,久久没有放下,身子在微微颤抖着。
他回想起在集中营参观时所见的,那一幕幕泯灭人性的暴行;
被战火蹂躏之下的丧失人性;
施虐者的狂妄与残忍,从来没有例外。
什么叫弱、什么叫强?
在侵略者的面前,通通都是弱者。就都被认定没有尊严、不配在世间存在。
德军的铁蹄蹂躏了法国、大半个欧洲……
而华国,杏奶奶来自的华国。
1900年,我的祖辈就侵略过那里。
以拯救传教士生命的名义。
以军队火炮的碾压和践踏。
以杀戮和凌辱平民的铁蹄。
*
80岁的赵杏,已经在艾徳勒克家养老了。她一直住在艾兰德的城堡里。
她的孙女、赵慈的女儿赫米内,现在已经三十岁,她已经逐步接手了祖母的工作,担任城堡里的管家。
当德西今天走进城堡,一步一步沿着旋转楼梯,用沉默的目光,看着自己那些祖宗,一个个的油画肖像时。
赵杏正在二楼起居室,阳光照耀的一只摇椅上,舒舒服服地晒太阳。
赫米内正给奶奶身上,轻轻盖着布毯。
马丁的离世,让八十多岁的哈德里还在各大城市的公司里,精神矍铄地奋斗。
不过他每周都会回艾兰德,与赵杏过周末。
两个人共进餐,在森林里、湖泊边散步,观鸟,交谈。
埃莎走了以后,赵杏就是哈德里孤寂晚年的,最后一个灵魂伴侣、陪伴者。
有脚步声轻轻传来。赵杏睁眼看看,高兴起来。
“是德西啊,你怎么回来了!”
德西功课很多,又很好学,一个月能回来一次看望她,就不错。这次跟上次,还没隔一个月呢。
德西走到赵杏的躺椅边,屈膝蹲下,握住她的双手。
赫米内也向他问好。
“德西。”
德西点点头,一点笑容都挤不出地看着这个、从小陪伴他的大姐姐。
“赫米内,能让我跟奶奶,单独待会儿吗?”
“好。”
赫米内轻声走开,关上门。
德西不说话,只蹲下,握着杏奶奶的手。
这双手发黑、皱缩、干枯,上面有各种疤痕。是经历过岁月沧桑,不停劳作过的一双手。
“奶奶。”
“怎么了这是?”
赵杏慢慢地坐起来。这孩子的表情,怎么会这样……伤感、落寞。
那双碧蓝色眼睛没有光,像是里面装满了永恒不散的悲伤。
失恋了?没有啊,他没说有女朋友啊。
像小时候那样,赵杏摸摸他英俊的脸。
“德西……”
“杏奶奶。”德西的声音沉静如水。
“能让我再看看,您姐姐,那幅画吗?”
赵杏一愣。
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。那会儿,德西几岁?
“你怎么想起她了?”
德西握着赵杏的手,表情坚定地央求着。
“杏奶奶……奶奶,您就,让我再看看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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