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明荷见那男人只是将脸偏转过去，紧抿着唇，并未回应她的问话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凝着化不开的寒冰与戒备。她轻轻叹了口气，那叹息声如同羽毛落地，几不可闻。她俯身，将带来的粗陶碗放在一旁的干草堆上，双手合十，对着虚空低声祈求，那声音柔糯而真挚：“求求你了，快点好起来吧……”
说罢，她重新端起碗，里面是她刚刚熬好的小米粥，粥熬得烂熟，米油都熬了出来，散发着谷物最朴素的清香。她用小木勺舀起一勺，仔细地吹了吹，确保温度适口，这才小心翼翼地递到他的唇边。
她的动作自然而专注，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温柔。阳光从门板的缝隙漏进来，恰好映在她低垂的侧脸上，勾勒出细腻柔和的轮廓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。
她喂饭的姿态，不像是在伺候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，倒像是在照料一件极其珍贵却易碎的瓷器。一举一动，舒缓而细致，带着农家女儿的淳朴耐心，也带着一种超乎她年龄的沉稳与怜悯。
男人依旧沉默，喉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滚动。那温热的、带着恰到好处暖意的粥滑入干涩灼痛的喉咙，滋润了他近乎僵硬的食道，最终落入空乏而痉挛的胃袋里，带来一种久违的、被妥帖抚慰的暖意。
这简单的粥，竟比他在东宫时品尝过的任何珍馐都要受用。他几乎是本能地，多吞咽了两口。
然而，只有他自己知道，这看似简单的吞咽动作，牵动了胸前和后背的伤口，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。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，却强忍着，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，只是脸色愈发显得苍白。
用过粥，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套半旧却干净的葛布衣衫上，眼神瞬间变得复杂难言。这衣服……显然不是他原来的。他抬起眼，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明荷。
明荷被他看得脸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，一直蔓延到耳根。她局促地低下头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，声如蚊蚋，几乎是嗫嚅着解释道：“那个……衣服……是、是我闭着眼睛换的……你伤得太重，需要上药……” 她越说声音越小，羞窘得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男人依旧没有说话，但那审视的目光似乎略微缓和了一丝。
明荷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平复狂跳的心，继续说道：“一会儿……我要去镇上一趟。村里的药不大好，我去给你买些上好的伤药回来。你……你再忍一忍。”她说完，不敢再看他的反应，匆匆收拾了碗勺，像只受惊的小鹿般退出了下屋。
上午，明荷与约好的玉娘、李秀汇合，三人带着绣好的帕子、香囊和一方小幅的炕屏，沿着村路往青石镇走去。一路上，姐妹三人说说笑笑，明荷却有些心不在焉，脑海里总浮现出那双深邃而戒备的眼睛。
到了镇口，情形却与往日不同。只见镇门处增加了守卫，几个穿着号衣、持着长枪的兵丁正严格盘查进出的人，尤其是青壮年男子，几乎个个都要被拽到一边，仔细核对面容，询问来历，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压抑。
“这是怎么了？”玉娘小声嘀咕，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。
“不知道啊，以前从没这样过。”李秀也面露忧色。
轮到她们三人时，那兵丁打量了她们几眼，见是三个挎着篮子的年轻村姑，神色便松懈了许多，只随意翻了翻她们的篮子，见里面是些绣品，便不耐烦地挥挥手：“快走快走，别挡道！”
明荷心中怦怦直跳，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。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下屋里那个身受重伤、气质不凡的男人……镇上这异常的盘查，会不会与他有关？这个念头让她更加不安。
进了镇子，三人先去了常来往的绣坊，将绣品卖了，换了些铜钱，又买了些新的丝线和布料。从绣坊出来，玉娘和李秀被集市上热闹的景象吸引，说要去看热闹。明荷心中有事，便借口说要再去买些女红用的零碎东西，与她们分开了。
她独自一人，脚步匆匆，专挑人少的巷子走，七拐八绕，终于找到了一家看起来颇为气派的药铺“济世堂”。她深吸一口气，走了进去，凭着昨日从陈大夫那里买药时记下的几味药材名称，又询问了坐堂大夫，买了些效果更好的金疮药、消炎生肌的药材，还咬牙买了一小支据说是镇痛效果极好的药膏。她不敢多待，将药仔细包好，藏在篮子最底层，用布料严严实实地盖住，这才心慌意乱地去找玉娘她们汇合。
回村的路上，明荷几乎一言不发，只觉得怀里的药包像炭火一样烫人。
傍晚回到家，她强打着精神，像往常一样生火做饭。沈母看出她脸色有些苍白，只当是去镇上累着了，叮嘱她多歇歇。
夜色渐浓，万籁俱寂。明荷端着熬好的药汁和新买的药品，再次悄悄来到下屋。
男人醒着，靠坐在草堆上，听到动静，目光立刻扫了过来，在昏暗的光线下，那双眸子显得格外幽深。明荷被他看得又是一阵心慌，低垂着眼眸走过去。
“该……该喝药了。”她将药碗递过去。
这一次，男人没有让她喂，而是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，接过了碗。他的手指修长，骨节分明，即使沾染了草屑，也难掩其本身的优雅。他试了试温度，然后仰头，将那一碗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，动作干脆利落，眉头都未曾皱一下。
喝完药，便是换药。明荷的脸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。她拿出新买的药膏和干净的白纱布，声若细丝：“我……我给你换药。”
男人没有说话，只是默默配合着，解开了衣衫的带子。
当他精壮的上身再次裸露在空气中时，明荷的脸颊烫得惊人。她根本不敢抬眼看他，只能紧紧闭着眼睛，凭借着之前的记忆和触感，摸索着去解旧的纱布。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偶尔会碰到他温热的皮肤，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，心跳如擂鼓。她努力摒除杂念，告诉自己这是在救人，然后凭着感觉，将旧药擦去，敷上新买的、气味清冽的药膏，再小心翼翼地用新的白纱布重新包扎好。整个过程除了上药，她都紧闭着双眼，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，如同蝶翼。
男人沉默地感受着那双微凉、细腻却带着明显颤抖的小手在自己身上笨拙而轻柔地动作着，看着她因为羞涩而紧闭双眼、满脸通红的模样，那双深邃眼眸中的冰霜，似乎在不经意间，又融化了一点。
他能感觉到，新换的药膏带着一种清凉，有效地缓解了伤口的灼痛，身体似乎真的在好转。
换好药，明荷又端来一碗熬得浓稠的米粥和一小碟咸菜，看着他吃完。自始至终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，只有油灯如豆的光晕在狭小的空间里跳跃，将两人的影子拉长，投在斑驳的土墙上。
收拾好碗筷，明荷准备离开。她站起身，轻声嘱咐道：“你……好好休息。”
就在她转身，手即将触碰到门板的那一刻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、沙哑，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磁性与力量的声音，打破了这持续以来的沉默：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明荷的脚步瞬间顿住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，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。她缓缓回过头，对上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的眸子。
他终于……说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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