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便在这隐秘的忐忑与小心翼翼的照料中,悄然滑过了几日。淮山脚下的冬日,天色总是澄澈而高远,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,洒下缺乏温度的光晕。
下屋里的严五,身体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着。那身触目惊心的伤口开始收敛、结痂,失血过多的苍白渐渐被一丝极淡的血色取代。他已能靠着墙壁坐得更久,甚至尝试着活动上肢。
明荷有次送饭时,恰看见他闭目盘坐,双手在身前结着一个奇怪的手势,呼吸悠长而富有某种独特的韵律,肩背的肌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,线条流畅而蕴藏着力量。她这才恍然,他果然是会武的,而且恐怕身手不凡。
这个认知让她心中的忧虑更深了一层。见他情况稳定,她便刻意减少了去下屋的次数。如今,她只是每日三餐准时将饭菜送去,往往放下食盒,低声道一句“吃饭了”,便匆匆转身离开,不敢多做片刻停留,更不敢再像之前那般为他换药擦拭——那日的窘迫与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,让她心有余悸。她只盼着他能再快些好起来,快些离开,让一切回归正轨,将这个不该存在的秘密永远埋藏。
严五对此并无表示,大多数时候,他依旧沉默得像一块深潭里的冷石。但他的警觉性却极高,明荷每次尚未走近,他便已察觉,目光精准地投向门扉的方向。
任何一点风吹草动,哪怕是夜鼠跑过屋梁的窸窣声,或是远处村巷里模糊的犬吠,都会让他瞬间绷紧身体,眼神锐利如鹰隼,那是一种长期处于危险环境中淬炼出的本能。
这日晚间,沈家小院刚用过晚饭,沈父沈母在堂屋借着油灯做些杂活,明荷则在厨房收拾碗筷。六岁的沈润生却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翻箱倒柜,急得团团转。
“我的‘镇纸’呢?明明记得放在这里的!”他小声嘟囔着,小脸上满是焦急。明日学堂的先生要考核大字,特意嘱咐需得带上那方沉手的青石镇纸,以免纸张被风吹皱,影响书写。他翻遍了平日放文具的小木匣,却怎么也找不到。
忽然,他猛地一拍脑袋:“啊!想起来了,前几日和阿爹去下屋找旧渔网,我好像顺手把镇纸放在那边了!”
此时天色已完全黑透,月光清冷,洒在寂静的院子里。润生想着那镇纸明日急需,也顾不得许多,趁着爹娘和姐姐都没留意,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堂屋,径直朝着院子角落的下屋跑去。
他“吱呀”一声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,屋内一片漆黑,只有几缕月光从缝隙漏入,勉强勾勒出杂物堆叠的轮廓。他凭着记忆,摸索着朝印象中放过镇纸的角落走去。
就在他弯腰准备仔细寻找的瞬间,一股大力猛然从侧后方袭来!他甚至来不及惊呼,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便死死捂住了他的嘴,另一条手臂如同铁钳般箍住他的身体,将他整个人牢牢制住,反扣在了一个坚硬而温热的胸膛前。
润生吓得魂飞魄散,四肢冰凉,只能发出“呜呜”的、被压抑的恐惧声响,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“不准叫。”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,那气息拂过他的耳廓,冰冷而危险。
月光恰好移动了几分,照亮了箍住他人些许的侧脸。润生惊恐地睁大眼睛,对上了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得惊人的眸子。那眼神如同受了伤的孤狼,充满了戒备与审视。
严五也借着这微弱的光线,看清了怀中不过是个稚龄孩童,穿着打着补丁却干净的棉袄,脸上满是惊惧,不似作伪。他手上的力道稍稍放松了些,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。
“听到没有?不准出声,我就放开你。”严五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让人不得不服从的力量。
润生拼命点头,小脸憋得通红。
严五这才缓缓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,但依旧警惕地注视着他。
骤然获得自由,润生猛地喘了几口气,心脏还在砰砰狂跳。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个隐匿在自家下屋里的陌生男人。男人衣衫陈旧,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,但身姿挺拔,即使坐在草堆上,也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。
“你……你是谁?为什么在我家下屋?”润生鼓起勇气,小声问道,声音还带着颤抖。
严五看着他清澈却强作镇定的眼睛,沉默一瞬,简略答道:“我受伤了,在此借住几日。伤好便走。”他的目光紧锁着润生,“此事,不可对任何人提起,包括你爹娘。可能做到?”
润生愣愣地看着他,脑子里飞快地转动。受伤……借住……保密……他忽然联想到这几日姐姐总是心神不宁,往厨房和下屋这边跑得格外勤快,有时还偷偷摸摸的。原来……原来是因为藏了他!
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,混杂着惊讶、好奇,还有一点点从那些听来的故事、读过的蒙学读物里滋生的、模糊的“义气”观念。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,虽然刚才被他吓得不轻,但他似乎……并不像坏人?而且他伤得好像很重。
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油然而生。沈润生挺了挺小小的胸膛,用力点了点头,语气郑重:“我答应你!绝不告诉别人!先生说过,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!”
看着他这副小大人般的模样,严五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。
润生见他似乎没有恶意,胆子也大了些,想起自己的正事,连忙借着月光在杂物堆里翻找起来。很快,他就在一个破筐旁找到了那方冰凉的石质镇纸,高兴地拿在手里。
与此同时,一张折叠着的粗糙草纸从他怀里滑落出来,摊开在地上。那是他今日在学堂里写的功课,一首模仿《千家诗》写的、描绘冬日景象的五言绝句,上面还有先生用朱笔批改的圈点。
严五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张纸。月光虽暗,但他目力极佳,上面的字迹和内容清晰可辨。他粗略一看,便伸手指了其中一处用词和一处平仄,声音依旧平淡:“‘朔风’过于酷烈,与此句意境不合,可换‘寒飔’;此处‘见’字仄声,与下句失粘,当用平声‘看’字。”
润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,低头仔细看去。他天资聪颖,经这一点拨,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。严五随口指出的这两处,不仅精准地切中了诗作的瑕疵,所替换的字眼更是恰到好处,瞬间提升了整首诗的格调和韵味,比学堂里那位老童生出身的先生讲得还要透彻高明!
“你……你读过书?”润生看向严五的目光瞬间变了,充满了惊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。在这个偏僻的山村,能识字已属难得,更遑论如此精通诗文格律。
严五没有回答,只是淡淡地移开了目光。
润生却对他好感大增。他觉得这个神秘的男人,不仅不像坏人,似乎还是个很有学问的人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诗稿折好,连同镇纸一起揣进怀里,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,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颗用油纸包着、有些融化的麦芽糖。这是白日里玉娘姐姐给他的,他一直没舍得吃。
他将糖递到严五面前,小脸上带着真诚的期待:“这个给你吃。我……我以后可以常来看你吗?不说话,就……就看看?”
严五看着眼前那枚粗糙却代表着孩童最纯粹善意的麦芽糖,再看着润生那双亮晶晶的、毫无杂质的眼睛,心头某处坚硬冰冷的地方,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。他沉默片刻,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勾勒出一个几乎难以称之为笑容的弧度,但那双总是冰封般的眼眸里,确实融化了一点点寒意。
“可以。”他低声应道,伸手接过了那颗糖。
这是自他重伤流落、经历背叛与生死以来,第一次,脸上露出了近乎于“笑”的神情。
看着润生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,欢天喜地、却又牢记约定般蹑手蹑脚离开的小小背影,严五摩挲着手中那颗带着孩子体温的麦芽糖,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。这沈家姐弟,姐姐善良怯懦如受惊的小鹿,弟弟聪慧纯真兼具赤子之心。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,未曾受过多少教化,却保有着人性中最本真的良善与信义。
糖块粗糙的棱角硌在指间,一丝廉价的甜香隐隐飘散。这微不足道的馈赠,却像一面澄澈的冰镜,残酷地映照出他过往人生的全部荒诞。
陌生人。
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无声滚动,带着铁锈般的苦涩。素昧平生的农家女,敢冒着天大的干系,将血肉模糊的他从生死边缘拖回;懵懂稚龄的幼童,只因一句承诺,便能为他守住秘密,甚至分享仅有的零嘴。他们图什么?不过是一念慈悲,一份赤诚。
可他的骨肉至亲呢?
脑海里骤然闪过许时瑜那张温润带笑的脸,曾几何时,那是他毫无保留信任的胞弟,是他曾手把手教导骑射、允诺要护其一生的亲人。然而,正是这血脉相连的手足,在他最不设防之际,将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向了他的后心。
那冰冷的锋刃,不仅撕裂了他的身体,更将他二十年笃信的伦常、亲情、乃至整个世界的秩序,绞得粉碎。御座之下,伏尸百万,难道那至高无上的权力,当真能湮灭一切人伦,让兄弟相残变得如此理所当然?
对比那金碧辉煌、却充满阴谋算计、骨肉相残的宫廷,那些自幼接受着最严苛的礼义廉耻教育、满口仁义道德的皇亲贵胄、朝堂诸公……严五的唇边不禁泛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嘲讽,那是对自身命运,也是对那个他曾身处其中的、吃人世界的极致蔑视。
何其可笑,又何其可悲。他曾在东宫讲筵上,与太傅辩论“仁者爱人”,在策论中挥毫写下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。如今看来,那些煌煌大言,远不及沈明荷一碗温热的小米粥,不及沈润生这一颗融化的麦芽糖,来得真实而有分量。
有的人,纵使身居庙堂之高,满腹经纶,其心性,却远不如这山村之中,一对质朴无华的农家姐弟。这小小的、破旧的沈家下屋,此刻竟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、近乎奢侈的平静,与一种将他从无边恨意与冰冷中暂时打捞起来的……微弱却真实的暖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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