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,润生回到宅院时,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光彩,比那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还要明亮。他几乎是快步走进堂屋,看到正在灯下教淮安认简单字块的明荷,声音都比平日高昂了几分:
“姐!我回来了!”
明荷抬起头,看到弟弟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,清冷的眉眼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,轻声问:“今日是有什么喜事?”
“岂止是喜事!”润生难抑激动,在明荷对面坐下,接过她递来的温水一饮而尽,“今日林阁老举办的清谈聚会,可谓是群贤毕至!不仅有国子监的几位大儒,还有好几位今科炙手可热的进士,甚至……甚至连以清流风骨着称的御史中丞李大人也在场!”
他双眼放光,继续道:“我们今日探讨的是‘漕运利弊与革新之策’。这恰是我近来着力研究的,便大胆将平日所思所想说了出来。姐,你猜如何?林阁老竟当众赞我‘见解独到,能见微知着,非纸上谈兵之辈’!连那位素来严厉的李御史,也微微颔首,说我的策论‘颇有古直臣之风’!”
明荷虽不懂得那些朝堂经济,但看到弟弟得到如此重量级人物的认可,心中亦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与自豪。她知道,弟弟的才华,终于在这片更广阔的天地里,开始绽放光芒。
“这真是太好了。”她唇角弯起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,目光温柔地看着润生,“我们润生,本就不是普通人。”
润生受到鼓舞,情绪更加高涨:“这还不止!后日在城南的文萃阁,还有一场由几位致仕老翰林主持的文会,规模更大,与会的多是准备下一科应试的英才。林阁老特意嘱咐我,可将那篇《漕运三论》的定稿带去,与诸位同道切磋交流。”他眼中充满了期待,“若能在此等文会上得到认可,于我的名声和接下来的乡试,都大有裨益!”
这场“文萃阁文会”非同小可。它并非官方组织,却因主持者德高望重,参与者皆是精英,在京城士林中极具影响力。
其一是可扬名立万,是年轻士子进入主流文人视野的绝佳跳板。其二能与最顶尖的同辈切磋学问,查漏补缺。若是文章被某位大佬看中,可能得到额外提携,甚至提前进入吏部选官的考察范围。
而润生准备展示的《漕运三论》,是他结合自身逃亡途中对民间疾苦的观察、以及系统学习后形成的深思熟虑之作。文章不仅分析了漕运积弊,更提出了“疏通支流、官民协运、平抑运价”等具体、且体恤民情的革新方案。这篇文章,既展现了他的经世之才,也暗含了他悲天悯人的情怀,是他学识与人格的集中体现。
明荷看着弟弟那充满干劲和希望的脸庞,心中满是柔软。她轻声鼓励道:“既然先生看重,你便好好准备。你的文章,姐姐虽看不懂,但知道定是极好的。只管放心去,你怎么样姐姐都高兴。”
她的肯定,比任何外人的赞誉都更让润生感到踏实和温暖。
时值冬至前夜,京城里有逛“暖冬市集”的习俗。长街上灯火如昼,各式摊贩比平日多了数倍,卖热腾腾的羊肉汤、桂花酿的摊子前热气蒸腾,驱散了初冬的寒意,泥人、风车、冰糖葫芦的亮色点缀其间,处处洋溢着节前的热闹。
淮安被舅舅抱着,小手指着不远处亮晶晶的糖画摊子,眼睛亮得像星星,扭过头软软地央求:“伯伯,安儿想看画大龙!”
许时瑾低头,目光掠过身旁的明荷。她今日穿了件他新送的浅杏色绣梅花棉裙,外罩月白斗篷,发间只簪一支简单的玉簪,在这市井灯火里,却比满街华灯更清艳照人。见他看来,她唇角微弯,轻轻点了点头。
这一笑,如同春风化开了许时瑾的心底。他朗声一笑,伸手从润生怀里接过淮安,稳稳将他架在自己肩上:“好!伯伯带安儿去看大龙!”
高人一等的视野让淮安兴奋得咯咯直笑,小手紧紧搂着许时瑾的额头。许时瑾空出的右手,极其自然地,在袖袍的遮掩下,寻到了明荷微凉的手,紧紧握住。
明荷指尖微微一颤,却没有挣脱,任由他温热干燥的掌心包裹着自己的手,一股踏实暖意顺着相贴的肌肤直抵心头。她微微侧首,便能看见他线条流畅的侧脸,和肩上儿子开心的模样。
润生跟在稍后一步,看着前面并肩而行的姐姐和姐夫,看着他们自然交握的手,心中踏实极了,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意。
四人随着熙攘的人流缓缓前行,夜市灯火如昼,喧嚣却温馨。许时瑾在一个糖画摊前停下,耐心地指着那金黄的糖浆对淮安讲解如何勾勒龙鳞凤羽。待那条栩栩如生的糖龙完成,他笑着买下,递到儿子手中。
淮安举着那晶莹剔透的糖龙,小口珍惜地舔着,甜得眯起了眼,糖渍不小心沾了满脸。他忽然将糖龙举到许时瑾嘴边,奶声奶气却格外认真:“伯伯也吃!甜!”
许时瑾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和那沾着糖渍的小脸,心中软成一片。他顺从地微微弯腰,就着淮安的手,在那龙尾处轻轻抿了一下,一股纯粹的甜意瞬间在口中化开,直抵心尖。他笑着揉了揉淮安的头:“嗯,真甜。”
目光流转间,他被旁边一个卖绒花的小摊吸引。那绒花虽用料简单,不如宫中所见珠钗华贵,却别有一番质朴生动的意趣。他仔细挑选了一朵浅粉色的海棠绒花,花瓣层叠,形态娇憨。
他走到明荷身边,动作轻柔而郑重地将那朵绒花簪在了她的发髻旁。灯火映照下,那简单的绒花衬得她乌发如云,面容愈发温婉清丽。她抬眼看他,眸中映着璀璨灯火,比那绒花更添光彩。许时瑾端详着她,只觉得人比花娇,这份天然去雕饰的美丽,远胜过那些珠光宝气的沉重。
“好看。”他低声道,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辩的欣赏与满足。明荷脸颊微热,垂下眼睫,唇边的笑意却藏不住。
许时瑾又精心挑选了一支狼毫笔递给一旁安静守护的润生,润生双手接过,其实,姐姐和姐夫能和睦如初,他比收到任何礼物都高兴。
路过一个猜灯谜的摊子,润生技痒,猜中了好几个,赢了一盏小巧玲珑的兔子灯,送给了淮安,就像当年姐夫也给他赢过灯那样。孩子一手举着糖龙,一手提着兔子灯,快乐得像拥有了全世界。
许时瑾看着这一切——肩上孩子的欢笑,手中妻子的温柔,身后弟弟的成长,周遭这平凡热闹的烟火气——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笼罩着他。这比他收复失地、平定叛乱、坐在那至高龙椅上,更让他感到真实的平凡人间的喜悦。
他握着明荷的手紧了紧,侧头在她耳边低语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:“明荷,你看,我们像不像最普通的一家人?我真想……天天如此。”
明荷耳根微热,没有回答,却将他的手回握得更紧了些。灯火映照下,她眉眼间的笑意温柔而坚定,仿佛在无声地承诺。
这一刻,帝王的身份仿佛被这温暖的夜色与亲情隔绝在外。他只是妻子的丈夫,孩子的父亲,一个渴望平凡相守的男人。而这寻常街巷里的温馨,比任何宫宴华章,都更让他心驰神往,他想要牢牢抓住,永不放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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