严五的话音落下,堂屋内有一瞬的寂静。油灯如豆的光晕微微摇曳,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放大了那份与这农家小院格格不入的气度。
沈福与袁氏面面相觑,倒并非是因有外乡人借宿而惊诧。淮水也曾泛滥,早年逃难流离之人并非鲜见,沈家村人心淳朴,见落难者施以一碗粥、一席之地,是再寻常不过的事。加之家中清贫,除却几口人、几间遮风避雨的屋舍,并无长物可令人觊觎,故而也少了许多戒心。
让他们愣怔在原地的,是眼前这人本身。他虽衣衫褴褛,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穿在他身上,却莫名有种难言的妥帖。墨发束得齐整,面容虽带着些许风霜之色,却绝非饥馑之徒的菜色,反而轮廓深刻,俊朗得惊人。
尤其是那双眼睛,沉静如古井寒潭,不见半分流民的惶惑与凄苦,行礼说话间那股子自然的斯文与隐隐透出的气度,更像是……更像是戏文里走出来的落难贵公子,而非田埂间讨生活的穷汉子。这哪里像是个逃难来的?
就在沈福皱着眉,袁氏张了张嘴,不知该如何接话的当口,一直憋着劲的沈润生却“噌”地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,像只小牛犊般冲到严五身边,一把拉住他的胳膊,仰着小脸,声音又亮又脆:“哥!你从哪儿来的?路上肯定受了好多苦吧!那我叫你五哥行不行?五哥,你快坐下,我们正吃饭呢,娘今天炒的荠菜可香了!”
小家伙脸上是毫不作伪的兴奋与热情,他终于不用再偷偷摸摸地去下屋,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这位让他崇拜不已的五哥相处了,心里简直乐开了花。
润生这一打岔,瞬间打破了那层微妙的僵持与疑虑。孩子的赤诚最能消弭隔阂,沈福和袁氏看着儿子那热络劲儿,又瞧了瞧站在那儿,虽不言不语,却任由润生拉扯、眉眼间并无半分不耐的严五,心中的那点异样感,到底被淳朴的善意压了下去。
“哎,你看我,都愣神了。”袁氏率先反应过来,脸上堆起了惯常的爽朗笑容,连忙招呼道,“快坐下,快坐下!这位……严五小哥是吧?逃难过来的?哎哟,真是遭罪了。没什么好说的,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儿,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,你别嫌弃简陋就成。”
沈福也点了点头,闷声道:“坐吧。”算是默许了。
一直低着头,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明荷,听到父母的话,心头那块巨石才稍稍挪开了一点,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所适从。她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,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,让她如坐针毡,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,只能将头埋得更低,几乎要抵到冰凉的桌面,手指紧紧攥着衣角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。
于是,沈家的饭桌上,第一次多了一个外人。除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明荷,气氛竟意外地融洽。润生叽叽喳喳,不停地给严五夹菜,仿佛他才是主人。严五举止依旧斯文,吃相优雅,即便是最简单的粗茶淡饭,也自有一番从容气度。他话不多,但润生问什么,他总能简短应上一两句,声音低沉平和。
严五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对面那颗始终低垂着的、乌黑的发顶,看着她那副紧张得快要晕过去的模样,心底深处,一丝极淡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笑意,如微风拂过湖面,悄然荡开。这姑娘,胆小得像只兔子,却又善良得惹人怜惜。
饭后,严五主动起身收拾碗筷,动作虽不熟练,却极为认真。袁氏哪肯让客人动手,连声阻止。
“伯母,让我来吧。”严五坚持,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,“既叨扰府上,总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。”他看向沈福,“伯父,我看院角那下屋似乎空着,若方便,晚生就在那里落脚即可,不敢再占用正屋。”
“那怎么行!”袁氏立刻反对,“下屋又破又冷,堆满了杂物,哪是住人的地方!”
“无妨。”严五神色平静,“晚生身体尚可,不畏寒凉。有个遮风挡雨之处,已是感激不尽。”
沈福打量了他几眼,见他态度坚决,不似客套,又想到家中确实狭小,便点了点头:“那屋子是简陋了些,你若不嫌弃,就先住着。润生他娘,去找床厚实点的被褥来。”
“哎,我这就去!”袁氏应着,转身要去翻找。
一直沉默的明荷忽然站了起来,声音细若蚊蚋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:“娘,我……我去拿吧,我知道被褥放哪儿。”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氛围的借口,也不等袁氏回应,便低着头,快步走进了里间。
她抱出一床半新的、浆洗得干净的棉被褥,还有一套沈福的旧衣物,走到严五面前,依旧不敢抬头,只将东西往他怀里一塞,便像受惊的鸟儿般迅速退开,手指尖都在微微发颤。
严五接过还带着皂角清香的被褥和衣物,指尖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、属于她的那点慌乱温度。他垂下眼眸,掩去眼底一丝复杂的情绪,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,低低地道:“多谢明荷姑娘。”
这一声,让明荷的耳根更红了。
是夜,月华如水,静静流淌过淮山,洒在沈家寂静的小院里。严五躺在那张由明荷亲手铺就、厚实而温暖的地铺上,身下是干燥柔软的稻草、厚实的棉褥,身上盖着带着阳光气息的棉被。这与东宫锦衾玉枕的奢华相比,可谓云泥之别。
然而,在这极致的简陋中,他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、近乎奢侈的安宁。窗外是细微的虫鸣,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,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干草的味道。没有阴谋算计,没有步步惊心,只有这一方小天地的静谧与平和。
脑海中闪过沈父沉默的接纳,沈母爽朗的热情,润生毫无保留的崇拜,以及……那双总是躲闪着他的、清澈又惊慌的眸子。
一丝极淡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,在他冷峻的唇角无声地扬起。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,在这陌生的、贫瘠的村庄里,在这户淳朴的农家,他那颗被冰封了太久、充斥着恨意与警惕的心,竟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栖息的地方。他闭上眼,沉入了许久未曾有过的、安稳的睡眠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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