庆功宴的篝火正旺,八字军的营寨里酒肉飘香,汉子们的笑骂声与兵器碰撞声混作一团。韩靖拨开人群,目光在攒动的人影中扫过,见一名脸上刺着青豹头的汉子正倚着寨柱饮酒,腰间弯刀豁口处还凝着暗红血渍,便上前拱手道:“在下韩靖,隶属泾原军杨政麾下。方才听闻王大人唤一声‘唐迎’,不知这位唐英雄是帐中哪位好汉?”
那刺青汉子斜睨他一眼,见他身着泾原军的灰布劲装,腰间悬着柄制式长剑,倒也客气,朝主营帐努了努嘴:“唐兄弟啊,是傅选将军帐下的裨将,此刻定在里头吃酒。你去朴刀营的圈子里寻,那柄砍得卷了刃还舍不得换的朴刀,便是他的。”
“多谢兄台指点。”韩靖再拱一拱手,转身便往傅选的大帐走去。帐外篝火旁,几名八字军将士正举着酒坛对饮,胸前刺的“赤心报国”四字在火光下如要滴血;大帐之内时不时传出阵阵划拳声与酒肉香气。他刚伸手要撩帐帘,忽听得一声断喝:“且住!”
只见一名身形魁梧的军官从火边站起身,手按腰刀,虎目圆睁:“帐内皆是将军议事饮酒,你一个外营军卒,也敢擅闯?看你装束还真看不出是哪个麾下的?”
韩靖收势躬身,语气恭谨:“回军爷,在下泾原军步兵营韩靖,特来与唐迎唐英雄叙旧,有几句私话相谈。”
那军官眉头一皱,嗤笑一声:“唐迎?他是东京来的汉子,几时认得你们泾原军的人?莫不是借故探营?”
“军爷容禀,在下与唐英雄……”话未说完,帐帘“哗啦”一声被掀开,一条黑铁塔般的汉子大步踏出,满脸酒气,正是八字军将领孟德。他揉着眉心骂道:“吵吵嚷嚷的,扰了老子喝酒!”
那军官连忙上前:“孟将军,这小子要闯帐找唐迎,说是泾原军的,小的正盘问呢。”
孟德斜眼打量韩靖,见他虽身着军卒服饰,却身形挺拔,眉宇间有股书卷气,倒不像奸细,便扬声道:“唐迎!帐外有个泾原军的韩靖找你,识得吗?”
帐内传来一声沉稳应答:“未曾识得。”话音落时,帐内缓步走出一人。他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军袍,腰间束着条旧牛皮带,背上斜插一柄朴刀——刀身果然有几处卷刃,却磨得锃亮。此人面容清俊,眉宇间带着几分战场磨出的沉凝,正是白日里在城头一人迎敌的唐迎。
“在下韩靖,见过唐英雄。”韩靖拱手为礼,目光落在对方掌心,见那虎口处有层厚茧,正是常年握刀的痕迹,压低声音问道,“今日城头之上,英雄挥刀时掌心隐有金光流转,内劲运转似是神霄派的法门。敢问英雄,与神霄派有何渊源?”
“神霄派?”孟德在旁“啊呀”一声,酒意醒了大半,指着唐迎道,“便是那当年太上皇亲封的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所创的门派?”
唐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颔首道:“韩兄好眼力。在下确是林祖师座下弟子,平方腊后侥幸被师尊所救,从此开始研习神霄吐纳之术,只是资质鲁钝,未能习得‘雷法’那般高深武学,不过是些粗浅刀法罢了。”
“如此说来,在下果然找对人了!”韩靖难掩激动,声音都微微发颤。
“吵什么吵!”帐内又走出一人,锦袍微敞,面膛赤红,正是八字军统领王彦。他手里捏着半只烤羊腿,油汁顺着指缝流到腕上,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,“庆功宴上哪来这么多废话?都进帐喝酒!”
“王大人。”唐迎上前一步,低声道,“在下与韩兄有几句师门私事相谈,可否借一步说话?”
王彦瞥了二人一眼,见韩靖神色恳切,唐迎也少有的郑重,便挥了挥手,把孟德往帐里推:“去去去,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说,咱们喝酒!”说罢搂着孟德的肩,大笑着回了帐中,帐帘落下时,还飘出一句:“别耽误了喝庆功酒!”
韩靖见帐内喧闹声复起,才重重叹了口气,再行一礼:“唐英雄有所不知,在下亦是秦岭太平宫的俗家弟子,林仙师曾在太平宫求道。韩某下山之时,受师叔所托,寻访一位名叫许依依的师姐,她曾跟林仙师去往东京组建神霄派。”
“许依依?”唐迎身子猛地一震,手中朴刀“当啷”一声撞在腰带上。他怔怔地看着韩靖,眼中满是惊愕,良久才艰涩道:“你……你怎会认得依依师姐?”
韩靖见他反应,心中一喜:“如此说来,英雄识得师姐?”
“师姐她……”唐迎抬头望向东南方,那里正是东京的方向,语气沉了下去,“如今还在东京,那已是伪齐的都城了。若有半分可能,我早带她出来了。”他攥紧朴刀,“我留在八字军,便是期望能跟着王大人打回中原,收复故土,与师姐重逢。”
“原来师姐未曾离开开封……”韩靖喃喃自语,眼中闪过光亮,再向唐迎拱手,“多谢英雄告知,在下不便打扰,这便告退。”
“且慢!”唐迎一把抓住他的衣袖,目光灼灼,“金人经此一败,陕地防线松动,眼下正是脱身之机。韩兄,你不如南下去吧!”
韩靖一愣:“英雄此言何意?”
唐迎哈哈一笑,抬手拨开额前乱发,只见他从额头至右眼角,赫然刺着八个靛青色小字:“赤心报国,誓杀金贼!”字迹入肉三分,在火光下泛着冷光。“韩兄,八字军选卒,要的是敢把命丢在战场上的汉子。你定是投过王大人,被拒了才入的泾原军吧?”
韩靖脸上一红,默认了。当年他初下山时,一心要投八字军。
“既然入过泾原军,再投别处又何妨?”唐迎语气陡然郑重,“我离镇江时,曾听闻江南有位岳飞岳将军,在宜兴一带声名大噪。百姓都说他的军队‘冻死不拆屋,饿死不掳掠’,军纪严明得紧,且岳将军志在收复中原,比在此地对峙强得多!”
“可我下山时,答应师傅留在陕地军中……”韩靖迟疑道。
“参军是报国,不是为了某一个人!”唐迎打断他,声音掷地有声,“韩世忠将军曾与王大人论及天下英雄,说唯有岳鹏举,能率师直捣黄龙,迎回两宫!”
“直捣黄龙,迎回两宫……”韩靖浑身一震,瞳孔骤缩。他望着唐迎眼中的坚定,又想起师叔嘱托他“为国效力”的教诲,良久才深吸一口气,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。这一礼,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郑重。
他转身大步离去,篝火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越走越挺拔。唐迎望着他的背影,帐内的欢笑声、酒令声依旧喧闹,却仿佛隔了一层江湖,一层家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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