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爹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捞出来的,干涩,嘶哑,带着磨砂般的粗粝感。他闭着眼,泪水淌过沟壑纵横的脸,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。
“那年月……乱得很,兵荒马马翻(马匪),地里收成又不好……”他艰难地开口,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,“你太爷爷……是村里的保长,管着村里派粮派款的事儿……”
“张婆子……那时候还不老,村里人都叫她张寡妇。她男人死得早,就留下一个独苗,叫栓柱,那时候也就……十七八岁,是个老实巴交的后生。”
“那年,上面摊派下来的粮款太重,村里好些人家都交不起。你太爷爷……他也是没法子,交不够数,上头要抓人,他这个保长第一个跑不了……”
我爹的声音顿住了,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。
“后来呢?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。
“后来……后来不知怎么的,就传出风声,说张寡妇家藏着当年她男人留下的几块大洋,是压箱底的救命钱……”我爹的声音越来越低,“你太爷爷……他……他就动了歪心思……”
“他带着几个族里的壮丁,半夜闯进了张寡妇家,逼她交出大洋抵粮款……张寡妇哭天抢地,说根本没有,那是要留着给栓柱娶媳妇的……推搡之间……不知是谁失手……还是……栓柱那孩子护着他娘,冲上来……混乱中,栓柱……栓柱他被你太爷爷带来的棍子……打中了脑袋……”
我爹说到这里,再也说不下去,双手捂住脸,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,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。
三叔在一旁,脸色铁青,拳头攥得死死的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,他接过了话头,声音冰冷得像铁:
“人当时就没气儿了。张寡妇当场就疯了,扑在儿子身上,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。你太爷爷他们也吓傻了,趁着天黑,草草把栓柱埋在了……埋在了黑牛岭背阴坡……”
黑牛岭背阴坡!又是那个地方!
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
“那……那张寡妇呢?”我听到自己干涩地问。
“张寡妇?”三叔冷笑一声,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嘲讽,“儿子死了,家也没了,一个寡妇,还能怎样?村里人怕惹事,都躲着她。她就那么一个人,守着那破屋子,一天天变得人不人鬼不鬼……眼神直勾勾的,见人就咒骂,说我们老陈家断了她家香火,绝了她家门户,她做鬼也不会放过我们……”
“你太爷爷……没过两年,就得了怪病,浑身溃烂,疼得嗷嗷叫,没熬过去就走了。死的时候……样子很惨。”我爹抬起泪眼,眼神空洞,“村里人都说……是报应。”
“后来,你爷爷那一辈,家里也是磕磕绊绊,没一个寿终正寝的。不是意外就是恶病……直到你阿婆这一代,原以为日子总算平稳了些,没想到……没想到她还是没能躲过去……”我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认命般的绝望,“四十年了……这诅咒……到底还是应验了……张寡妇她……她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……”
屋子里死一般寂静。
只有我爹压抑的啜泣声和三叔粗重的喘息。
真相像一块巨大的、冰冷的巨石,轰然砸下,将我们所有人都压在了下面,粉身碎骨。
原来如此。
断人香火,绝人门户。
四十年前,我太爷爷为了几块大洋,失手打死了张寡妇唯一的儿子,将她逼疯,也为我们陈家,招来了这延续三代、不死不休的恶毒诅咒。
张婆子(张寡妇)的怨魂,之所以找上阿婆,占据她的棺椁,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巧合。阿婆是陈家的媳妇,是这“三代”中的一环,更是因为……那黑牛岭背阴坡,正是她儿子栓柱被草草掩埋的地方!她在那里守着儿子的孤魂,怨气积累了四十年,早已成了气候!
阿婆的尸体在背阴坡那个野狸子洞里,蜷缩成那样,皮肤生毛……她到底在那里“看”到了什么?是张婆子疯狂的报复?还是……栓柱那未曾安息的亡魂?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手里那张写着恶毒诅咒的纸条,和那个扎着黑针的木娃娃,此刻变得滚烫而沉重,仿佛带着张婆子滔天的恨意。
“爹……”我声音发颤,“那现在……现在怎么办?这诅咒……还能解吗?”
我爹茫然地抬起头,眼神涣散:“解?拿什么解?欠下的命……怎么还?”
“去找陈瞎子!”三叔猛地站起来,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,“他既然能看出是祖上的阴债,说不定……说不定有办法!”
对!陈瞎子!
我们像是即将溺毙的人,拼命想要抓住这唯一的希望。
我爹胡乱抹了把脸,挣扎着站起来,抓起桌上的诅咒纸条和木娃娃,嘶声道:“走!去找陈叔!”
我们父子三人,也顾不得天色将晚,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,朝着村尾陈瞎子那间孤零零的土屋跑去。
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投射在村道上,扭曲变形,如同我们此刻绝望而惶恐的心。
跑到陈瞎子家门口,只见那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。我爹也顾不上礼节,一把推开门。
屋里没有点灯,昏暗的光线下,陈瞎子独自一人坐在那张破旧的竹椅上,面朝门口,深陷的眼窝仿佛正“看”着我们。
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们会来。
他面前的地上,放着一个小小的、泥土捏成的香炉,里面插着三炷即将燃尽的线香,青烟笔直上升,在昏暗的空气中凝而不散。
“来了。”陈瞎子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。
我爹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双手颤抖地举起那张诅咒纸条和木娃娃,声音带着哭腔:“陈叔!我们……我们都知道了!四十年前……是俺家造了孽!求您……求您老人家想想办法,救救俺们吧!这诅咒……不能再到娃这一代了啊!”
陈瞎子沉默着,他那张干瘦的脸在袅袅青烟中显得有些模糊。他没有去接那两样东西,只是“望”着跪在地上的我爹,许久,才缓缓叹了口气。
“冤有头,债有主。这诅咒怨气深重,缠绕血脉,寻常法子,已难化解。”他顿了顿,空洞的眼窝转向我和三叔的方向,“想要了结这段因果,平息这滔天怨念……只有一个办法。”
“什么办法?”我爹急切地抬头。
陈瞎子的声音低沉而肃穆,一字一句,敲在我们的心上:
“**找到张氏母子真正的埋骨之地,起出骸骨。**”
“**以陈家直系三代男丁之血,洗净其上怨秽。**”
“**择吉日,另寻福地,以子孙礼,重新厚葬,日夜香火供奉,直至其怨气消弭,自愿往生。**”
他的话语如同惊雷,在我们耳边炸响。
起出骸骨!三代男丁之血!重新安葬!
这……这简直是……
我爹瘫软在地,面如死灰。
三叔也倒吸一口冷气,脸上血色尽褪。
我看着陈瞎子那肃穆得没有一丝表情的脸,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,缓缓沉入无底深渊。
我们知道了解咒之法。
但这方法,残酷得让人不寒而栗。
它不仅是要我们直面四十年前那血腥的罪孽,更是要将我们陈家三代人,彻底绑在这赎罪的祭坛上。
那沉埋于黑牛岭背阴坡四十年的母子尸骨,那积累了四十年的滔天怨气……
我们,真的能承受得起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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