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子里死寂得能听见香灰跌落的细响。
陈瞎子的话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子,一下下割在我们心头上。起出骸骨,三代男丁之血,重新安葬…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和沉甸甸的代价。
我爹跪在地上,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,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,只剩下灰败的死气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气声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四十年前父辈造下的孽,如今要他和他的儿子、兄弟,用血去洗刷,这打击几乎将他彻底击垮。
三叔站在一旁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,额头上青筋暴起,那双平日里透着精明的眼睛里,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挣扎。他看看瘫软的大哥,又看看脸色惨白的我,最后目光落在那冒着青烟的香炉上,胸膛剧烈起伏。
“没……没别的法子了?”三叔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。
陈瞎子缓缓摇头,深陷的眼窝仿佛两个黑洞,能吸走人所有的希望。“因果缠结,怨念附骨。不断其根,诅咒不绝。此法已是险中求生,以血亲之诚,撼其怨怼之心。成与不成……尚在两可之间。”
两可之间……
连陈瞎子都没有十足的把握。
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。我看着爹和三叔那绝望的神情,看着陈瞎子肃穆而凝重的脸,知道自己没有退路。我是陈家第三代,这诅咒,这血债,有我一份。
“爹,三叔。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丝颤抖,却异常清晰,“去吧。总不能……让这诅咒,一代代传下去。”
我爹猛地抬起头,浑浊的泪眼看向我,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、带着无尽悲凉和一丝释然的叹息。他挣扎着,用尽力气从地上爬起来,佝偻着背,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。
“去……我去……”他喃喃道,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光,那是被逼到绝境后,不得不面对的决绝。
三叔重重吐出一口浊气,像是下定了决心,狠狠一跺脚:“妈的!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!干了!”
陈瞎子微微颔首,脸上看不出喜怒。“准备东西。明日午时,阳气最盛时动手。需要三把新铁锹,不能沾过土。三只白羽公鸡,要精神头足的。三丈三尺全新的白麻布。还有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一坛烈酒,越烈越好。”
他最后补充道:“今晚,你们父子三人,斋戒沐浴,焚香静坐,心要诚,不能有杂念。”
我们默默记下,心情沉重得像坠了铅块。
这一夜,注定无眠。
家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肃穆气氛。我们三人按照吩咐,用艾草煮水仔细洗了澡,换上一身干净的旧衣服。堂屋里点起了长明灯和线香,我们盘腿坐在蒲团上,面对着空荡的屋子,努力让纷乱恐惧的心绪平静下来。可一闭上眼,就是张婆子那双死白的眼,就是阿婆蜷缩生毛的尸体,就是黑牛岭上那幽深恐怖的背阴坡。
第二天,天色刚蒙蒙亮,三叔就出去置办东西。快到午时,一切准备就绪。
三把崭新的、闪着寒光的铁锹。
三只被捆着脚、扑腾着翅膀的白公鸡。
一卷厚实崭新的白麻布。
还有一坛子呛鼻的劣质烧刀子。
我们父子三人,腰间重新系上红绳,嘴里含着柚子叶,站在了院门口。陈瞎子也来了,他换了一身更旧但浆洗得干净些的褂子,手里拿着那根竹竿。
“走吧。”他没有多余的话,转身率先朝着黑牛岭的方向走去。
日头升高,明晃晃地照着,可越靠近黑牛岭,那股子阴森气就越重。山林寂静得反常,连鸟叫虫鸣都听不见。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,荆棘丛生,光线也被茂密的树冠遮挡,变得昏暗。
终于,我们踏入了背阴坡的地界。
这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,带着一股泥土腐烂和某种说不清的腥气。一座座荒坟野冢杂乱地散布着,有的坟头塌了,露出黑洞洞的窟窿,墓碑东倒西歪,上面爬满了青苔。风吹过树林,发出的声音不像沙沙作响,倒像是低低的呜咽。
陈瞎子停下脚步,侧着耳朵,鼻子微微抽动,像是在感应着什么。他手里的竹竿在地上慢慢划拉着,最终指向一处地势低洼、被几丛茂密灌木遮挡的地方。
“应该就是那里了。”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坡上显得格外清晰,“四十年前草草掩埋,地势低,湿气重,怨气郁结不散……小心些。”
我爹和三叔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,但事到临头,反而生出一种豁出去的狠劲。他们拿起新铁锹,走到那丛灌木前,深吸一口气,开始动手清理。
灌木的根系盘根错节,挖掘起来异常艰难。泥土是那种深黑色的、带着粘性的腐殖土,铁锹铲下去,发出沉闷的噗噗声。随着坑越挖越深,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泥土腥朽和某种更深沉恶臭的气味弥漫开来,令人作呕。
我站在一旁,手里紧紧攥着那卷白麻布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陈瞎子则站在稍远的地方,面朝挖掘的方向,一动不动,像是一尊守护的法像。
突然,我爹的铁锹碰到了什么硬物,发出“咔”的一声脆响。
他动作一顿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三叔也停了下来,呼吸急促。
两人对望一眼,眼神交流后,动作变得更加小心,开始用铁锹一点点地清理周围的浮土。
渐渐地,泥土下露出了两具纠缠在一起的、已经彻底白骨化的骸骨!
骸骨保存得并不完整,显得支离破碎。大的那具骸骨蜷缩着,手臂骨骼以一种保护的姿态,环抱着 smaller 的那具。小的那具头骨上,赫然有着一道清晰的、碎裂的痕迹!
正是栓柱和他母亲张寡妇(张婆子)!
四十年的风雨侵蚀,泥土掩埋,依旧能看出当年草草下葬的仓促和凄凉。那环抱的姿态,更是透出一股令人心酸的绝望和母性的悲怆。
看到这惨状,我爹再也忍不住,丢开铁锹,噗通一声跪倒在坑边,对着那两具骸骨,涕泪横流,重重地磕下头去:
“张家婶子!栓柱兄弟!俺老陈家对不起你们啊!俺爹造下的孽,今天……今天俺们来还了!求你们……求你们看在俺们诚心悔过的份上,放下怨念,安心去吧!”
他的哭声在寂静的山坡上回荡,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悲恸。
三叔也红了眼眶,别过头去,用力抹了把脸。
陈瞎子适时开口,声音肃穆:“时辰到了,取血,净骨!”
我爹和三叔颤抖着拿起那坛烈酒,猛地灌了几大口,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,也给他们带来了一丝勇气。他们用酒仔细清洗了双手,然后,拿起旁边准备好的、消过毒的小刀。
我爹率先伸出手指,在刀刃上一划,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。他忍着疼,将血滴落在那些发黑、沾染着泥土和怨秽的骸骨上。尤其是栓柱头骨那道裂痕处,他滴得格外多。
三叔也划破手指,跟着照做。
轮到我了。
我看着那森白的骨头,看着爹和三叔指尖不断滴落的鲜血,心脏狂跳,胃里一阵翻腾。恐惧和恶心感几乎让我退缩。但想到阿婆的死状,想到那恶毒的诅咒,我咬了咬牙,接过小刀,闭眼在自己指尖狠狠一划!
刺痛传来。
我睁开眼,看着殷红的血从伤口渗出,滴落下去,落在那些冰冷的骸骨上。
血滴触及骨头的瞬间,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、却又直刺灵魂的尖啸!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猛地从坑底窜起,周围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!
“继续!不要停!”陈瞎子厉声喝道,同时将手中一直握着的几道符纸猛地撒向坑中。符纸无火自燃,化作几道金光,投入骸骨之中,那阴寒的气息才被稍稍压制下去。
我们不敢怠慢,忍着指尖的疼痛和心头的悸动,将鲜血仔细地涂抹、滴落在每一块能触及的骸骨上。鲜红的血与森白的骨、漆黑的怨秽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幅诡异而悲怆的画面。
当最后一块骨头也被鲜血浸染过后,陈瞎子让人将三只白公鸡杀了,鸡血淋在骸骨周围,形成一个圆圈。
“裹尸,起骨!”
我们用那崭新的白麻布,小心翼翼地将两具骸骨分别包裹好,尽量恢复它们完整的形状,尤其是将那环抱的姿态保持好。然后,三人合力,将这两包沉甸甸的、浸透了我们陈家三代男丁鲜血的骸骨,从冰冷的坟坑中抬了出来,轻轻放在铺好的干净布上。
做完这一切,我们几乎虚脱,瘫坐在地上,大口喘着气,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心里的那块大石却仿佛松动了一丝。
陈瞎子走上前,对着那两包骸骨,低声念诵起超度的经文。他的声音低沉而悠远,在这死寂的背阴坡上回荡。
不知是不是错觉,当经文声响起时,周围那令人窒息的阴森感,似乎真的淡去了些许。风穿过树林的声音,也不再那么像呜咽。
我们不敢耽搁,用带来的担架抬着骸骨,沿着来路,匆匆下山。
这一次,脚步虽然依旧沉重,却少了几分来时的绝望。
回到村里,我们没有回家,而是直接去了陈瞎子早已看好的一处向阳福地,位于村子另一头,远离黑牛岭,地势高燥,视野开阔。
在那里,我们挖了一个深深的墓穴,将两包骸骨并排安放进去,没有立碑,只是堆起一个简单的坟头。
下葬时,已是夕阳西下。
橘红色的余晖洒在新垒的坟茔上,竟透出几分难得的宁静。
我们跪在坟前,点燃香烛,焚烧纸钱。
我爹哑着嗓子,一遍遍说着忏悔和祈求安息的话。
陈瞎子做完最后的法事,对我们说道:“往后七七四十九日,每日黄昏,需来此焚香祷告,不可间断。待怨气彻底化解,他们自会离去。”
我们郑重应下。
看着那两座新坟,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,我摸了摸指尖已经凝结的伤口,心头百感交集。
四十年的血债,三代人的恐惧,似乎终于在这一天,看到了了结的曙光。
但这曙光,是用血与泪换来的,带着洗刷不去的沉重。
赎罪的路,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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