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天，就这么在一种表面平静、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过去了。正如鹿三位所预料的，整个冬天，白鹿滩没落下一场像样的雪。开春后，那太阳跟火盆似的，一天比一天烤得厉害，地里的墒情眼看着就下去了。乡邻们看着返青的麦苗那蔫头耷脑的样子，脸上都布满了愁云。
村里唯一那口深井，被鹿家看得死死的。他们在地基周围砌了一圈半人高的土墙，只留了一个小门，派了两个雇工日夜守着。村里人想去打水，行，一担水，十文钱。这价钱，比县城里卖的甜水还要贵。乡邻们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，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天，盼着能下一场救命的春雨。
白家的日子也不好过。族堂盖好后，剩下的银钱已经不多，每日里几十口人的嚼用，加上开春采买新种子的开销，更是捉襟见肘。白煜田看着地里那些因为缺水而叶尖开始发黄的麦苗，心里比谁都急。
这天夜里，他睡不着，又点亮了油灯，从箱底里翻出了那本《农桑杂记》。他不是想从书里找出求雨的法子，而是想看看，老祖宗在遇到这种大旱之年时，有没有什么别的活路。
油灯的火苗，在他专注的眼神里静静地跳跃着。他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泛黄的旧书，手指拂过那些古朴的刻字和插图。当他翻到“水利篇”时，手指突然停住了。
那一页上，画着一幅并不复杂的图纸。图上画着一条大河，河边有一处地势较低的平原。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，从大河拐弯处的一个豁口引出，像一条蜿蜒的青蛇，穿过平原，滋润着两岸的田地。图旁边，还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尺寸和要点：“择河道弯曲水缓之处为引水口，可减水势冲刷之力”、“渠底需宽于渠口，呈梯形，以固堤基”、“每隔百步，设一沉沙池，以滤泥沙”……
白煜田的眼睛，一下子就亮了。他脑子里“轰”的一声，像是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。
白鹿滩！渭河！
白鹿滩不就紧挨着渭河吗？而且，滩地的地势，比渭河的河床，足足要低上好几尺！这不就是老天爷赐下的天然地利吗？
他激动地站起身，在屋里来回踱步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：“挖渠……对！挖渠引水！只要渠修成了，以后还怕他个鸟的天旱！还用看他鹿家的脸色？”
他越想越兴奋，恨不得立刻就扛着锄头去河边开挖。他铺开一张大纸，就着油灯，开始凭着记忆和书上的图纸，勾勒白鹿滩的地形和渭河的走向。
第二天一早，白煜天就把族里的几个主心骨和互助会的乡邻代表，全都叫到了族堂里。他把连夜画好的草图摊在桌上，指着上面那条从渭河引出的红线，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
“挖渠？”王老汉听完，有些犹豫，“白先生，这可是个大工程啊！得多少人手？多少银子？咱们……干得了吗？”
“人手，咱们互助会这几十号人，男女老少都算上，只要齐心，就够了！”白煜田的声音里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。“至于银子，咱们没有，但咱们有的是力气！工具不够，就各家凑；吃饭，就各家带干粮。只要能把这渠挖成，就是给子孙后代留下一条活路！以后咱们白鹿滩的几十亩地，就都成了旱涝保收的水浇地！”
他的话，像一把火，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希望。是啊，与其看天吃饭，看鹿家的脸色过活，不如自己拼出一条活路来！
“干！”白承业第一个站了出来，眼睛里闪着光。
“对！干！我这条老骨头，还能动！”王老汉也一拍桌子。
乡邻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，一个个群情激昂。
白煜田抬手示意大家安静，他指着草图上那条蜿蜒的渠线，对白承安说：“承安，这事，还得你来挑个大梁。你脑子活，会算计。从今天起，你就带上几个年轻人，拿着绳子和木橛，去滩上实地勘测。记住，这渠线，一定要绕着鹿家的地界走，离他家的祖坟，更是要有多远就多远。咱们只管自家地里有水喝，不给他留下任何一个能找茬闹事的由头。”
白承安看着大哥信任的眼神，重重地点了点头：“大哥，你放心，这事交给我，保证办得妥妥帖帖。”
说干就干。当天下午，白承安就带着几个后生，扛着测量的工具，出现在了白鹿滩的地头上。他们拉线、打桩、测量高低，忙得不亦乐乎。
这边的动静，自然也瞒不过鹿家的眼睛。
一个鹿家的雇工，正躲在远处的一棵老柳树后面，偷偷地往这边张望。他看了一会儿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，只看到白家的人在地上钉了不少木橛子，连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。他不敢多留，连忙跑回鹿家大院，向鹿三位和鹿承-祖报信。
“老爷，少爷，不好了！白家那帮人，正在地里钉橛子、拉绳子呢！”
鹿承祖正在院里监督雇工加固那口深井的井台，听了这话，不耐烦地问：“钉橛子？他们又想耍什么花样？”
“小的也看不懂。就看着他们从渭河边上开始，一路往南坡地那边钉，那条线，弯弯曲曲的，把咱们家的地都给绕过去了。”
鹿三位正坐在廊下闭目养神，听到这里，猛地睁开了眼睛。他活了一辈子，年轻时也见过官府组织人修渠。白家这架势，他心里一下子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。
“挖渠……他们这是要挖渠引水！”鹿三位的声音里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鹿承祖还没反应过来：“挖渠？就凭他们那几十号人？爹，你不是说笑吧？”
“说笑？”鹿三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，走到院门口，眯着眼睛，朝白鹿滩的方向望去。虽然看不清人影，但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条水渠修成之后，清亮的河水流进白家麦田的景象。“他白煜田要是真把这渠给挖成了，咱们这口井，可就真成了个摆设了！到时候，村里人都有了河水浇地，谁还会花钱来买咱们的水？咱们想拿捏他们的把柄，就彻底没了！”
鹿承祖这才明白过来事情的严重性，脸上的轻慢瞬间变成了惊慌：“爹！那……那可咋办？咱们不能让他们挖成啊！”
鹿三位在院门口来回踱着步，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。他死死地盯着远处那些忙碌的小黑点，过了半晌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：“不能让他们挖成！绝不能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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