渠线勘测完毕，白承安拿着一张画得清清楚楚的图纸交给了白煜田。图纸上，每一处拐弯，每一段距离，都标注得明明白白。那条蜿蜒的渠线，像一条灵巧的泥鳅，完美地避开了鹿家所有的田产和宅基地。
开工的日子，选在了一个晴朗的清晨。天还没亮，白家的院子里就聚满了人。互助会的乡邻们，扛着自家的锄头、铁锹、簸箕，一个个精神抖擞。女人们则提着篮子，里面装着干粮和水。这不像是去干一场苦力活，倒像是去赴一场决定生死的仗。
白煜田站在人群前，没有多余的废话，只说了三个字：“开工了！”
众人应声如雷，浩浩荡荡地朝着渭河滩开去。
然而，他们刚走到地头，还没来得及挖下第一锄头，一群不速之客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。
鹿三位拄着他那根油光发亮的拐杖，领着鹿承祖和七八个手持棍棒的家丁，黑压压地堵在了渠线的起点上。
“都给我住手！”鹿三位用拐杖往地上一顿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。“谁敢在这儿动一锄头，就是跟我鹿家过不去！”
王老汉脾气急，第一个站出来质问道：“鹿老三，你这是啥意思？咱们在自家的地界上挖渠，碍着你啥事了？”
鹿三位冷笑一声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，慢悠悠地说：“碍着我啥事了？你们这渠线，离我鹿家的祖坟太近了！挖断了地脉，惊扰了先人，坏了我家的风水，这个责任，你们谁担得起？”
“风水”二字一出口，不少乡邻的脸上都露出了迟疑之色。在乡下地方，这可是天大的事。
白煜田排众而出，他走到鹿三位面前，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气，反而平静地摊开了手里的渠线图纸。
“鹿老爷子，你说我们坏了你家的风水。那你且睁开眼，仔细瞧瞧。”他指着图纸上清晰标注的两个点，“这里，是我定的渠线；这里，是你家的祖坟。两地之间，我让承安用尺子量过，不多不少，正好隔着十丈又三尺远。别说是一条小小的水渠，就是起一座高楼，也碍不着你家祖坟分毫。你要是不信这图纸，也行，咱们可以去县城，花钱请一位有真本事的风水先生来，让他当着全村人的面，给断一断，看我白煜-田，到底有没有动你家的地脉！”
他这番话，说得掷地有声。既摆出了事实（十丈三尺的距离），又给出了解决办法（请风水先生），一下子就把鹿三位那套虚无缥缈的“风水说”，给顶了回去。
鹿三位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。他知道，真要请了风水先生，自己这套说辞，一戳就破。他的老脸涨得通红，眼看这第一个借口就要败下阵来。
一旁的鹿承祖见状，连忙跳了出来，换了个由头，指着地上那条用石灰撒出的白线，蛮不讲理地嚷道：“就算不碍着祖坟！可你们这渠，要从那边的坡地过，那片地，是我们鹿家常年放牛的地方，也算是我们家的地！你们要从我家的地上挖过去，就得给我们鹿家五十两银子的补偿！少一个子儿，都别想动工！”
这纯粹就是耍无赖了。那片坡地是公家的荒滩，谁都清楚。
白承安立刻就站了出来，对白煜田说：“大哥，这银子绝不能给！咱们的渠线，走的都是公家的荒地，没有一寸占了他们鹿家的田产。今天要是给了这五十两银子，就等于咱们自己承认了，这渠是占了他们鹿家的地。以后，他们就能拿这事做文章，年年跟咱们要补偿，这渠，就成了他们家的摇钱树了！”
白煜田赞许地点了点头。他转过身，不再跟鹿家父子废话，而是对着身后那些义愤填膺又有些不知所措的乡邻们，朗声说道：“各位乡亲！鹿家要五十两银子的补偿，这钱，我白家不出！不是出不起，是不能出这个冤枉钱！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在空旷的滩地上回荡：“咱们挖这条渠，是为了谁？不是为我白煜-田一家！是为了咱们在场的每一户人家，是为了咱们的子子孙孙，以后都能有水浇地，不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！今天，鹿家要挡咱们的活路，要拿这莫须有的罪名讹诈咱们。我白煜田就把话撂在这儿，这事，咱们不跟他私了！咱们就去找官府，找县太爷，让他老人家来给咱们评评这个理！看看这光天化日之下，究竟是他鹿家的歪理大，还是朝廷的王法大！”
“对！找县太-爷去！”
“让县太爷来评理！”
白煜田的话，像一把干柴，瞬间点燃了乡邻们心中的怒火。是啊，这渠是为大伙儿修的，凭什么让鹿家平白无故地讹钱？与其在这里跟他们吵闹不清，不如直接去找官府做主！白先生是举人，在县太爷面前说得上话，这官司，准能赢！
人群的情绪被彻底调动了起来，几十号人，扛着锄头铁锹，群情激奋，大有立刻就动身去县城告状的架势。
鹿三位和鹿承祖彻底慌了神。他们没想到，白煜田竟如此强硬，三言两语，就把一件村里的土地纠纷，上升到了“找官府评理”的高度。
他们最怕的，就是见官。上次科举舞弊的案子，鹿家花了一百两银子才消了灾，鹿三位在县衙大牢里那几天的滋味，至今还让他做噩梦。这要是再因为霸占荒地、阻挠水利的事被捅到县太爷那里去，还不知道要被怎么整治呢。
鹿三位看着眼前这阵势，知道今天这事，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了。他要是再敢说个“不”字，怕是这几十号愤怒的乡邻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给淹死。
他的脸色，像一块被踩了多脚的猪肝，难看到了极点。他死死地攥着手里的拐杖，指甲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。过了许久，他才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一样，颓然地挥了挥手。
“让他们……挖。”
声音不大，却像是一道赦令，让堵在渠线上的那几个家丁，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，让开了一条路。
鹿承祖还想说什么，被他爹狠狠地瞪了一眼，也只好把话咽回了肚子里。父子俩带着家丁，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，灰溜溜地退到了一边。
白煜田看着他们退开，没有说一句得胜的话，也没有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。他只是转过身，拿起一把铁锹，走到渠线的起点，对众人说：“乡亲们，动工吧。”
说完，他弯下腰，将铁锹深深地插入了脚下的土地。
“嗨——哟——！”
随着一声高亢的号子，几十把锄头铁锹，同时起落，挖开了白鹿滩沉睡了千百年的土地。一场关乎生存的战斗，在这一刻，正式打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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