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凛冽，卷着残叶拍打在萧府朱红的大门上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初冬的夜，寒意已然刺骨，漆黑的天空不见星月，唯有府门前两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，在风中摇曳，投下昏黄而晃动的光晕，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空地。
一顶青布小轿，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萧府最为僻静的西侧后角门。轿帘掀开，一个穿着藏蓝色棉袄、面色严肃的嬷嬷先钻了出来，随即转身，从轿子里扶出一个更加瘦小的身影。
那便是虞颜。
她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光景，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明显不合身的藕色旧夹袄，袖口和手肘处打着不起眼的补丁，针脚细密，却掩不住衣料的窘迫。
寒风吹过，她单薄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，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唯一能御寒的衣物。
她的小脸被冻得通红，鼻尖更是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，一双本该纤细如玉的小手，此刻不仅红肿，还生着些微的冻疮，紧紧怀抱着一个比她手臂长不了多少的、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。那里面，是她全部的家当，也是她与过去那个贫寒却或许有过片刻温暖的家，最后的联系。
她抬起头，怯生生地望向那扇幽深、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角门。门楣高大，对她而言如同巨兽的口。门内是未知的命运，门外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曾经。
那双乌溜溜的、像是浸在水银里的黑玛瑙般的眼睛里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惶恐、不安，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、对未来的茫然恐惧。
她离开了那个吃不饱穿不暖，却有娘亲偶尔温言软语的家，被换到了这座气派却冰冷的宅院里。娘亲含泪的话仿佛还在耳边：“颜儿，去萧家是享福的，总好过跟着娘饿死……听话……”
“跟我来，莫要东张西望。”引路的嬷嬷声音低沉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，打断了虞颜的思绪。她不敢怠慢，赶紧低下头，迈开几乎冻僵的小腿，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。
门内是曲折的回廊和幽深的庭院。夜间的萧府，寂静得可怕，唯有风声穿过枯枝，发出呜咽般的哀鸣。
廊下悬挂的灯笼光线朦胧，将婆娑的树影投射在冰冷的石板路上，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。虞颜紧紧跟着嬷嬷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，生怕踩碎了这片令人心悸的宁静。
她只觉得这院子大得没有边际，回廊一道接着一道，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。
终于，嬷嬷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了下来。与其他院落相比，这里似乎更加安静，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、清苦的气息。嬷嬷推开一扇雕花木门，低声道：“夫人，人带来了。”
一股混合着浓郁药味和淡淡檀香的暖流，扑面而来，瞬间包裹住了虞颜冰冷的身体。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，不是因为这暖意，而是因为这空气中弥漫的、一种沉重的、关乎生命存续的气息。
室内，灯火通明。
上好的红木雕花拔步床榻边，坐着一位身着绛紫色缠枝莲纹锦缎棉裙的妇人，约莫三十余岁年纪，发髻梳得一丝不苟，戴着一支简单的碧玉簪子，容貌端庄，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忧色与疲惫。
她便是萧府的当家主母，萧夫人。此刻，她正用一方素白的手帕，轻轻擦拭着榻上之人的额头，眼神里满是心疼与焦虑。
虞颜的目光，不由自主地被那张床榻吸引了过去。
榻上铺着厚厚的、雪白的狐裘褥子，一个少年半靠在叠起的锦被上。他看起来约莫十岁出头，身形异常清瘦单薄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。
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，薄薄的嘴唇缺乏血色，唯有在呼吸不畅引起的轻微咳嗽时，脸颊才会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。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软绸寝衣，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清雅的竹叶纹样，更衬得他气质清冷，脆弱得如同上好的白瓷，一碰即碎。
然而，最吸引虞颜的，是他那双眼睛。
不同于身体的孱弱，他那双漆黑的眸子，如同被冰泉浸过的墨玉，清亮、深邃，带着一种超脱年龄的沉静与洞察。
在虞颜进来的那一刻，那双眼睛便准确地捕捉到了她，目光里没有好奇，没有排斥，只有一种淡淡的、仿佛置身事外的审视。
萧夫人抬起头，打量了一下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的虞颜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女孩的瘦小和寒酸，显然与她想象中的“福星”相去甚远。
但事已至此，别无他法。她叹了口气，声音带着倦意，对榻上的少年柔声道：“御儿，这就是娘之前跟你提过的……以后，就让她在身边照顾你，给你……做个伴。”
萧御没有立刻回应母亲的话，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虞颜身上，或者说，是停留在她那双紧抱着包袱、冻得红肿不堪的小手上。
室内温暖的空气让虞颜冻僵的指尖开始发痒发痛，她更加用力地攥紧了包袱，指节泛白，试图从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。
她不敢看萧夫人，更不敢再看榻上那个看起来精致又易碎的少年，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露出破旧鞋尖的绣花鞋鞋面，仿佛要将上面那朵歪歪扭扭的梅花看出一个洞来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，萧御忽然开口了。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，带着些许气弱，却清冽如玉石相击，打破了满室的沉寂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他问，语调平缓，没有什么情绪起伏。
虞颜猛地一颤，像是受惊的小动物，下意识地抬起头，撞进他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眸里。她张了张嘴，想回答，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在家时，娘亲叫她“丫头”，村里人叫她“虞家女”，她似乎……并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。慌乱之下，她只能用力地摇了摇头，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无措和羞愧。
看到她摇头，萧御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，那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，或许，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意味——他们都是被命运摆弄的人。
他沉默了片刻，似乎在思索。室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，以及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。
过了一会儿，他再次看向她，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：
“既然没有名字……那我为你取一个，可好？”
虞颜愣住了，茫然地看着他。
萧御的目光掠过她冻得通红的小脸，那双乌黑的、带着惊惶与纯真的眼睛，在灯下仿佛蕴藏着某种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亮。他缓缓地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
“我叫萧御。你既来了萧家，到了我身边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在斟酌用词，最终，一个清晰的字眼从他唇间吐出：
“便叫‘颜’吧。”
“颜？” 虞颜无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，声音细若蚊蚋。这个字对她而言，陌生而又新奇。
“嗯。” 萧御轻轻应了一声，他望着她，那双沉静的眸子里，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、难以捕捉的波动，他补充道，声音轻得仿佛叹息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：
“颜色的颜。我的人间颜色。”
“人间颜色……” 一旁的萧夫人喃喃重复了一遍，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儿子，又看了看那个因为得到一个名字而显得有些懵懂的女孩，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。她或许不明白儿子为何会取出这样一个名字，但只要他愿意，只要他肯接受，便已是万幸。
虞颜并不完全懂得“人间颜色”这四个字背后蕴含的、在一个久病少年心中的重量与意义。她只是隐隐感觉到，这个名字，似乎带着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、温暖的期许。就像……就像寒冷冬夜里，突然递到眼前的一盏热茶，模糊，却真切地驱散了一丝寒意。
她不再只是“丫头”或者“虞家女”，她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、崭新的名字——颜。
萧御看着她呆呆的样子，不再说话，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，似乎说了这几句话，已经耗尽了他方才积聚起来的所有气力。
他那长长的、如同蝶翼般的睫毛，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下，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。
嬷嬷见状，上前轻轻推了还愣在原地的虞颜一下，低声道：“还不快谢过少爷赐名？”
虞颜这才回过神来，慌忙低下头，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嗫嚅道：“谢……谢谢少爷。”
萧夫人摆了摆手，疲惫地吩咐嬷嬷：“带她下去吧，安置在西厢的耳房，明日再教她规矩。”
“是，夫人。”
嬷嬷拉着虞颜，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这间被药香和沉重笼罩的卧室。
门被轻轻合上，隔绝了内外的世界。
虞颜抱着她的小包袱，跟在嬷嬷身后，重新走入寒冷的夜色中。她忍不住回头，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。门内，是那个给了她名字的、如同冰雪琉璃般的病弱少年；门外，是她茫然未知的、作为“颜”的全新人生。
初冬的夜，寒意更重了。但她紧握着包袱的手，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冰冷刺骨。
那个名为“颜”的字，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埋进冻土里的种子，带着微弱的、却无法被忽视的温度，落在了她荒芜的心田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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