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寒意愈发深重,呵气成霜。萧府后宅一角,专为少爷萧御设的小厨房里,却早已被灶火的温热和浓郁的药香填满。
这气息,如同一种无形的烙印,深深浸入虞颜入府一月来的每一天。
虞颜身上已换上了萧府配发的冬衣,是一身簇新但样式简单的靛蓝色细棉袄裙,比她那件破旧的夹袄暖和了许多,只是穿在她过于瘦小的身上,仍显得有些空荡。
为了防止被火星溅到或被药汁沾染,她在外面系了一条半旧的深色布围裙,袖口也被她用布条细细扎紧,露出一双依旧纤细,但冻疮稍有好转的小手。
她正站在一个半人高的红泥小药炉前,炉上坐着一只沉甸甸的紫砂药铫,铫盖的孔隙间,正持续不断地冒出带着苦味的白色蒸汽,“咕嘟咕嘟”的滚沸声规律地响着,像一首单调而执拗的歌谣。
负责教导她的是一位姓孙的嬷嬷,年纪约莫五十上下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髻,穿着深棕色的棉比甲,面容严肃,眼神锐利得像能刮下锅底的油垢。
“记清楚了,”孙嬷嬷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,她枯瘦的手指指着桌上摊开的几包药材,“少爷的药,最是金贵,也最是挑剔。这是黄芪,补气固表,需得片大、质密、豆腥气浓者为佳;这是党参,健脾益肺,要选条粗壮、皮松肉紧、横纹清晰的;还有这茯苓,利水渗湿,务必是色白、质坚、嚼之粘牙的上品。每一样,都马虎不得。”
虞颜用力地点着头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形状、颜色、气味各异的药材,努力将嬷嬷的每一句话、每一种药材的特征刻进脑子里。
她伸出小手,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干燥的黄芪片,又拿起一块茯苓仔细端详,鼻翼微动,努力分辨着空气中混合的、复杂的药草气息。
“光认得还不够,”孙嬷嬷转向药炉,用一块厚布垫着,微微掀开铫盖,一股更浓烈苦涩的气味瞬间蒸腾而出,熏得虞颜下意识地眯了眯眼。
“火候,才是关键!文武之变,存乎一心。初时需武火急煎,沸后转文火慢熬,将药性一点点逼出来,如同抽丝剥茧,急不得,也缓不得。这最后半个时辰,尤其要用文火,保持这般‘鱼眼沸’,”她指着药汤表面细密如鱼眼般的气泡,“火大了,药性燥烈,少爷的身子受不住;火小了,药力不出,便是无用之功。”
嬷嬷演示完毕,将一把小小的、边缘有些磨损的蒲扇塞到虞颜手里:“你来。记住,心要静,手要稳,眼要准。”
虞颜接过蒲扇,感觉手心沉甸甸的,这不仅仅是扇子的重量,更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责任。她学着嬷嬷的样子,蹲下身,凑近药炉。炉膛里的炭火正红,热浪扑面,很快将她的小脸炙烤得通红,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她个子矮小,即便是蹲着,扇火也有些费力。她不得不微微踮起脚,才能更好地看清炉火和药铫的情况。她紧抿着唇,右手握着扇柄,开始一下、一下,极其认真地扇动着。
起初,她掌握不好力道和频率,时而用力过猛,扇得炭火“呼”地一下窜起老高,火星四溅,吓得她往后一缩;时而又力道不足,火苗萎靡下去,药汤的沸腾声随之减弱。急得她鼻尖冒汗,赶紧调整。
更难受的是那烟雾。炭火燃烧时产生的青烟,混合着药铫中蒸腾出的带着苦味的水汽,直往她脸上扑。
她被熏得眼泪直流,眼前一片模糊,忍不住想咳嗽,却又死死忍住,生怕惊扰了这熬药的“神圣”过程。
她只能用空着的左手手背,胡乱地擦去眼泪和鼻涕,很快,白皙的手背上便留下几道灰黑的痕迹,配上她红红的眼圈,看起来可怜又滑稽。
孙嬷嬷站在一旁,面无表情地看着,偶尔出声提点:“力道轻了。”“注意,气泡变大了,再稳一些。”“心浮气躁,如何成事?”
虞颜不敢有丝毫怨言,只是更加专注地听着嬷嬷的指令,调整着自己的动作。她心里反复默念着:“这是少爷的药……不能出错……一定要熬好……”
那个苍白的、脆弱的少年身影,和他那句“我的人间颜色”,像是一道无声的敕令,支撑着她克服着烟熏火燎的不适,和对陌生事务的笨拙。
时间在药香的弥漫和蒲扇的摇动中缓缓流逝。
就在这时,后院连接游廊的月亮门处,出现了两个人影。
身形稍高一些的是墨渊,萧御的贴身小厮,约莫十三四岁,穿着一身利落的青灰色短打,面容憨厚中透着机灵。他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人。
正是萧御。
今日天气稍霁,有了些许微弱的阳光,墨渊便按惯例扶着少爷出来透透气,活动一下久卧僵硬的筋骨。萧御外面披着一件银白色绣着暗云纹的锦缎斗篷,边缘镶着一圈柔软的狐裘,衬得他愈发面白如玉,唇无血色。他依旧瘦弱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,但眼神依旧是清亮的,只是比初见时,似乎少了几分置身事外的漠然,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、对外界的留意。
他的脚步很慢,很轻,几乎听不到声音。墨渊配合着他的步伐,亦是小心翼翼。
走到离小厨房不远的一株老梅树下时,萧御停下了脚步。虬劲的枝干上,只有零星几个瘦硬的花苞,尚未开放。他的目光,却越过了梅枝,落在了那个蹲在药炉前的瘦小背影上。
他看到虞颜正费力地踮着脚,小手紧握着蒲扇,全神贯注地盯着药铫。她的小脸被火烤得通红,鼻尖上还沾着一点黑灰,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,黏在光洁的额头上。
一阵风吹过,带着烟气的方向一变,又将她熏得别过头去,使劲眨了眨被泪水模糊的眼睛,然后抬起袖子胡乱一抹,又立刻转回头,继续盯着药炉,手下扇动的节奏丝毫不乱。
萧御静静地站在那里,没有说话。斗篷下,他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墨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了然地低声道:“是孙嬷嬷在教颜姑娘熬药呢,听说姑娘学得很用心。”
萧御几不可闻地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并未移开。他看着那小小的、执拗的背影,在烟雾与热气中显得有些朦胧,却又异常清晰,像一幅定格在他沉寂世界里的画面。这画面,似乎比他每日面对的精致窗棂和枯燥书卷,要多出一些……生气。
虞颜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,或许是那目光过于专注。她有些疑惑地、微微侧过头,视线穿过缭绕的蒸汽,恰好对上了梅树下那双清冷的眸子。
四目相对的刹那。
虞颜的心猛地一跳,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到一般,脸上瞬间腾起一股比炉火炙烤更热的温度。她慌乱地想要站起来,却忘了自己正踮着脚,身形一个不稳,差点向后摔倒,幸好及时用手撑住了地面,才免于出丑,但姿态已是狼狈。
而几乎是在她目光投过来的同一瞬间,萧御迅速而自然地移开了视线,仿佛刚才的凝视只是无意中的一瞥。
他微微侧头,对墨渊低语了一句什么,声音轻得如同耳语。墨渊点了点头,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,转身,沿着来时的路,慢慢地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。自始至终,他没有再看向小厨房一眼,只留下一个披着银白斗篷的、清瘦孤寂的背影。
虞颜呆呆地跪坐在地上,手里还攥着那把蒲扇,心脏在胸腔里“怦怦”直跳,半晌平复不下来。她不明白少爷为什么看她,更不明白他为什么又立刻离开。是觉得她笨手笨脚吗?还是……嫌弃她这副满脸烟灰的狼狈模样?
孙嬷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:“发什么呆?药快好了,最后关头,最是考验耐性。起来,看着火。”
虞颜猛地回神,赶紧从地上爬起来,也顾不得拍打裙摆上的灰尘,重新蹲回药炉前,更加卖力地扇起风来。只是,心思却不像刚才那样全然集中在火候上了。脑海里,反复回放着那双清亮的眼睛,和他迅速移开目光时,那近乎淡漠的侧脸。
“嬷嬷,”她忍不住,小声地、带着忐忑问道,“少爷……他是不是觉得我太笨了?”
孙嬷嬷瞥了她一眼,哼了一声:“做好你分内的事,比胡思乱想强。少爷的心思,也是你能揣度的?” 话虽如此,嬷嬷心里却明镜似的。这一个月来,少爷路过这小后院的次数,似乎比以往多了些。只是这其中的微妙,不足为外人道。
虞颜被嬷嬷说得低下头,不敢再问。她重新凝神,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药铫上。是啊,她现在的分内事,就是熬好这碗药。只有熬好了药,少爷的身体才能好起来。她记得娘亲说过,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。少爷给了她名字,给了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,那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照顾好他。
想到这里,她扇动蒲扇的动作变得更加坚定、平稳。小小的身影,在弥漫的药香与蒸汽中,仿佛也凝聚了一种无声的力量。
药,终于熬好了。
孙嬷嬷亲自将深褐色的药汁滤进一个温润的白玉碗中,浓郁到化不开的苦涩气味,瞬间充盈了整个小厨房。
虞颜看着那碗药,被嬷嬷放入一个铺着厚厚棉垫的食盒里。她知道,这碗凝聚了她一早晨心血和汗水的药,即将被送到那个少年手中。
她悄悄松了口气,用袖子擦去额角的汗水和鼻尖的黑灰,心里默默地想:明天,一定要做得更好。
药香,已悄然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,也仿佛,正一点点地,试图浸入那冰封已久的心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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