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夜晚,驿馆内灯火幽暗。
魏征将一封密信与一道令牌交到亲卫手中,声音低沉:“你从西门出城,凭此令牌,自有人为你开启城门。务必将此信亲手交予韩景龙将军,请他速调两千兵马,火速前来贵乡。”
他目光一凛,语气转冷:“途中若遇敌军斥候,一律格杀,不留活口。记住,申时之前,必须抵达贵乡城外三里处,不得有误。”
亲卫肃然领命,转身没入夜色之中。
腊月的寒风卷过贵乡城头,呜咽着,仿佛在为这座即将易主的城池奏响挽歌。相较于前一日郡守府内那表面威严、内里惶恐的气氛,此番再度议事,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更为诡异、更为沉重的凝滞。
依旧是那间雕梁画栋的大堂,炭火烧得比往日更旺些,驱散了些许寒意,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位与会者心头的冰冷与忐忑。郡守郑公依旧端坐于主位,只是今日,他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上,仿佛罩上了一层灰败的面具,眼神浑浊,几乎不与任何人对视,只是盯着面前案几上那早已冰凉的茶盏,仿佛能从中看出什么玄机。郡丞元宝藏则立于其左下手,面色平静,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但那笑意背后,是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两侧的郡吏、将领们陆续到齐,人人屏息垂首,步履比往日沉重了许多。彼此间偶有眼神交汇,也迅速避开,充满了猜忌、审视与难以言说的紧张。大门被两名元宝藏的亲信从外面缓缓关上,沉重的关门声“哐当”一响,如同砸在每个人的心口,让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。
简单的、近乎敷衍的寒暄过后,大堂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。郑府君抬起眼皮,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,用他那沙哑无力、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声音,例行公事般地开口:“诸位……前日魏先生的话,诸位应该都已听明白了。关乎全城生死,关乎诸位身家前程……今日,可还有……别的想法?”
他的话音落下,堂内依旧是一片死寂。落针可闻。无人应答,甚至连咳嗽声都没有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每个人都低垂着头,眼观鼻,鼻观心,仿佛化作了泥塑木雕。
元宝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心中冷笑。他知道,火候到了,该他登场了。他轻轻咳嗽一声,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,上前一步,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如同冰冷的刀锋划破凝滞的空气:
“既然诸位同僚都没有新的想法,那便不必再虚耗时辰了。魏先生在驿馆静候佳音,想必诸位经过昨夜的深思熟虑,心中都已有了决断。今日,我们便来个痛快!行非常之事,当用非常之法!”
他顿了顿,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:“咱们就投个票!简单明了,少数服从多数!同意开城迎纳高统领者,请站于左侧!不同意者,站于右侧!诸位大人,请——吧!”
此言一出,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,堂内气氛瞬间炸开!虽然众人心中早有预料,但如此赤裸裸地、毫不掩饰地进行站队,还是让许多人脸色骤变,呼吸急促起来。
众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眼神中充满了慌乱、犹豫、恐惧,还有一丝最后的挣扎。不少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主位上的郑府君,希望能从这位名义上的最高长官那里得到一丝暗示或庇护。然而,郑府君却仿佛瞬间老僧入定,紧紧地闭上了双眼,头颅微微低垂,竟像是真的睡着了一般,对眼前的一切不闻不问,彻底置身事外。
这无声的姿态,无疑是一种默许,更是一种彻底的放弃。
元宝藏见状,嘴角那丝笑意更浓,也更冷。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瞥向了站在右侧人群前排的司仓参军张大人。
那张大人感受到元宝藏的目光,身体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,脸上血色瞬间褪去。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,眼神挣扎了片刻,最终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猛地一咬牙,低着头,不敢看任何人,脚步有些虚浮地从右侧人群中迈出,在无数道或惊愕、或鄙夷、或了然的复杂目光注视下,快步走到了左侧空地上站定。
有了第一个带头者,就如同堤坝决开了一个口子。紧接着,东曹掾鲍大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,紧跟着张司曹的脚步,也站到了左侧。他们都是昨夜与元宝藏或魏征有过秘密接触,早已达成交易之人。
榜样的力量(或者说,恐惧与利益的力量)是无穷的。随着这两人的行动,原本僵持的局面开始松动。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,有人面色惨白,汗如雨下,有人眼神闪烁,权衡利弊。终于,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右侧走向左侧,脚步或沉重,或仓促,也有人原本站在中间或左侧,此刻却像是要表明某种姿态,反而走到了右侧。
整个过程,无人言语,只有衣袂摩擦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在大堂内回荡,伴随着粗重的喘息,构成一幅诡异而压抑的画面。
不多时,人群渐渐分开,站定了位置。
元宝藏甚至没有去细数左右两侧具体的人数多寡。因为结果,早已在他掌控之中。他缓缓退后几步,退至依旧闭目假寐的郑府君身侧,然后,猛地抬起头,脸上那伪装的平静瞬间被凌厉的杀机所取代,他运足中气,对着大堂侧后方厉声喝道:
“动手!”
二字出口,如同惊雷炸响!
刹那间,大堂两侧的屏风后、通往内堂的甬道内,甚至屋顶的梁上,骤然涌出数十名早已埋伏多时、全身披甲、手持明晃晃钢刀的锐士!这些人动作迅捷,眼神凶悍,显然都是百里挑一的悍卒!他们如同鬼魅般出现,瞬间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,刀锋直指,将依旧站在右侧的那些官员,团团围住!森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,压得人几乎窒息!
“啊!”
“你们想干什么?”
“元宝藏!你大胆!”
右侧人群中顿时一片大乱,惊呼声、怒斥声、杯盘被撞翻的声音响成一片。众人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与愤怒。他们万万没想到,元宝藏竟敢在郡守府内,在众目睽睽之下,行此血腥清洗之事!
郡尉赵德方站在右侧最前方,他毕竟是行伍出身,虽惊不乱,猛地踏前一步,须发戟张,怒视元宝藏,声若洪钟:“元宝藏!你这是何意?光天化日,朗朗乾坤,你敢在郡守府内行凶作乱?郑府君!您瞧瞧!元宝藏他要造反!” 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位依旧闭目不语的老人身上。
然而,郑府君仿佛真的睡死了过去,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,连眼皮都未曾颤动一下。
赵德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,他明白了,自己和其他站在右侧的同僚,早已成了被抛弃的棋子,是元宝藏用来向新主子献媚的“投名状”!一股悲愤涌上心头,他自知今日难以幸免,右手指向元宝藏,厉声吼道:“元宝藏!你这无耻小人!今日你杀了我,城中郡兵绝不会坐视!我赵德方在黄泉路上等着你!看你如何收场!”
面对赵德方的垂死怒吼,元宝藏非但没有动怒,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,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快意的笑容,他好整以暇地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慢悠悠地说道:
“赵郡尉,死到临头,还惦记着你的郡兵?真是忠心可嘉啊!可惜啊,你恐怕还不知道吧?你觉得,你的那位副将,此刻人在何处?”
他故意停顿了一下,欣赏着赵德方骤然变化的脸色,才一字一顿地,带着无比的得意宣布:
“他现在,正亲自带着最精锐的一队人马,在驿馆‘保护’魏先生的安全呢!哈哈哈!赵德方,你以为你的根基牢不可破?殊不知,识时务者,方为俊杰!”
“你……!”赵德方如遭雷击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举着的右手剧烈颤抖起来,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。他身后的那些官员更是面无人色,一片绝望。
元宝藏不再废话,脸上笑容一收,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冰冷与狰狞,他猛地一挥手,如同挥下屠刀:
“动手!除赵德方外,一个不留!”
命令一下,早已蓄势待发的甲士们如同饿虎扑食,挥动手中利刃,毫不留情地砍向那些被困在右侧、手无寸铁(除赵德方外)的官员!
刹那间,惨叫声、怒骂声、兵刃入肉的闷响、垂死的哀嚎……混合着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,在这座象征着武阳郡最高权力的殿堂内轰然爆发!华丽的梁柱上溅上了殷红的血迹,名贵的地毯被肆意流淌的鲜血浸透,方才还衣冠楚楚的官员,转眼间便成了倒在血泊中的尸骸……
一场赤裸裸的、残酷至极的权力清洗,在这闭门的大堂内,血腥上演。而端坐主位的郑府君,自始至终,未曾睁开过眼睛,仿佛这一切的杀戮与背叛,都与他无关。他只是这乱世漩涡中,一个即将被浪潮淹没的,沉默的见证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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